老留学生手记(1)---美国求职记

  那还是八十年代, 我来美国读研究生已经好几年了。 常常听人说在美国找工作的矛盾: 雇主总是要有经验的,求职者没工作哪来的经验？ (那时国内的大学毕业生还是国家分配工作，不需自己求职)。 虽然我当时是准备走学术之路：博士,博士后...,还是忍不住好奇, 找到了学校里的就业中心(job center)。

  凡外面想找学生打零工的都可以在那登广告。 去看了几次广告, 看出了点眉目：绝大多数工作都是找大学生看小孩，做电话推销员(Telemarketer)。 还有些秘书类的工作要求会用Word Perfect 和Lotus 1-2-3 spread sheet ( 那还是微软垄断世界之前 没有MS Office) 。再下来偶尔有人要找会dBase的写程序。 就是没有一个要用我会的FORTRAN写程序。

  看小孩，做秘书或电话推销都不是我想做、能做的事，也很难想象这种经验会对我有何益处。

  (一天我还凑巧听到一个在找工作女大学生告诉另一人她前几天的电话推销员工作是假借推销冻牛排来卖雪柜：先打电话推销价格特便宜的牛排，但一定要一下买几十磅，对方会说没地方储藏，借机赶紧推销真正要卖的东西--雪柜(Freezer)。她做了几天就坚持不下去了。)

  dBase是什么，没听说过，按联系电话打去想问问到底是什么。不巧联络人不在,随手留下家里电话给秘书(那时还没手机)，就把此事忘掉了。

 不想, 晚上回到家,留言机上竟有那联络人的留言，请我回电。第二天早上回电话时，突然意识到要雇主来解释dBase是什么太荒唐，于是丢下电话跑去找好朋友 E。E不是学计算机的，却对电脑非常有兴趣：各种新的计算机语言出来他都要研究一番，无论与研究课题有关与否，我常笑他不务正业。

"E, 什么是dBase?"

"噢，是一种数据库语言。"

"那，什么又是数据库呢?"

 

  我一问，他兴致来了，认真地解释了一翻。他说的口沫横飞，我听的云山雾罩。还是不懂什么是dBase，只好问他dBase能具体做什么。

"我想过，我想可以写个程序来管理实验室里的东西。每次进多少，用多少，都记录下来，快用完时,会出响发警报。前些时候从台湾弄到一份dBase，只花了几块钱，有时间时就写。" (那时台湾是盗版软件的中心)。

  谢过E出来，感觉好了很多，至少现在知道一件dBase能干的事了。

  又去打电话，这回找到了主事人Will。他解释他们是一Consulting Firm(顾问公司)想要找Consultant写 dBase程序。我告诉他我写很多程序,用一种科学计算的语言-FORTRAN。

 "你有用过dBase吗?"

"我用dBase写了个程序来管理实验室里的东西, 每次进多少, 用多少,快用完时,会出响发警报。"

  我像只八哥学舌, 几分钟之前听的话, 鬼使神差, 身不由主的全端了出来。有生以来,从不知自己记忆力有如此之好，更不知自己这么会说谎话，现在想起还脸红。

  Will说我的情形听起来挺好, 就是没有工业界的经验(Industrial Experience)。我赶快补充虽然没工业界经验，但我是Fast Learner(学的很快)。他在电话上顿了一下，最后要我星期四早上9点带着写过的程序去面试。刚想答应，才想到那时已是星期三，时间太紧，便把面试改到星期五早上。

“带FORTRAN程序可以吗？”我抱着一丝侥幸心里，希望能蒙混过关。过后想想简直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FORTRAN程序当然好，但最主要还是要看dBase的程序。”没蒙过去，但至少没被他当场看穿。

  挂了电话第一感觉是很侥幸，谎言没被看透；再仔细一想，慌了。面试和打电话不同，这要是面对面坐着时被人看穿我对dBase一窍不通，浪费人家的时间不说，不是太丢人了吗？更何况我那根本不存在的程序呢。不去吧，好不容易有个可以亲身经历找工作的机会，又舍不得放弃。

  我想了一下，决定去写这个程序。

  又飞奔回E的办公室，向他借dBase的软件(不得已告诉了他为什么)。左翻右找，他搜出两张没有标签的dBase软盘(那时还没有CD)，盗版吗，自然不会那么讲究，说本还有第三张，上面有很多例子，找不到了。建议我去买本有例子的书补充。我又开飞车到街上的书店抓了两本书。

  买来的书乱翻了几下，看出一点名堂。dBase的目的是要管理信息， FORTRAN主要是做数学计算。它们有很多不同，但也有相似的地方。比如说，两个都是所谓的‘结构语言’，开始都要有简单的主程序，从那出发，调个个子程序去做各种事情。

  回到学校，坐在实验室里唯一的一台PC前(个人电脑，那时个人电脑还很不普及)，开始编  dBase -- 这个一小时之前还不知用处的语言 -- 的程序。幸好我每天做研究也是花很多时间编程，没人觉得异样。

  转眼就到了下午，E来看我写得怎么样了。我顾不上多说，把书丢过去，要他帮我查把'指针'挪到某一定点用什么指令。有个人帮忙，快了很多。这样做到晚上7-8点， E发现我一天没吃饭，强拉我学生中心的食堂吃了顿晚饭， 这时才发现外边在下暴风雪。

  回来又埋头苦干。半夜1-2点钟，E实在困得受不了，回家了。早上回来，看我还在电脑前，有点可伶我，回办公室一会儿，又回来帮我。这天可没时间享受中饭，晚饭了。饿了，投几个硬币在自卖机买点土豆片，Danish(丹麦饼)；渴了，买个可乐或饮水器上喝几口；困了，洗手间里冷水洗把脸。

  转眼已是星期四深夜了，我的程序还是很不稳定，走三步就电脑就卡住。E忍不住说：

 "你为什么不明天打个电话给他们，把面试的时间改到星期一，多给自己点时间呢？"

  不知为什么，我却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一口咬定明早一定按原计划进去面试。还念念有词

“They can choose not to hire me, but I am going!他们可以不雇我，我是去定了。”

   E无可奈何，又幸灾乐祸地说:“I am glad it's you, not me.幸亏是你不是我(去)”。

  早上7点多，我的程序终于稳定到可以走十步，响一声，不卡住了，赶紧打印出来。再把一些我以前编的FORTRAN程序顺便也印出，一起打洞，整整齐齐装在夹子里。还把写好的程序拷贝到软盘上。心里有数，不逼急，决不自愿运作这个程序，问题太多。

  E如释重负，刚想离开，被我喊回来。找工作要简历，我连见都没见过。他也不太懂，还是硬着头皮帮我写了一份。

  从我办公室向外走，突然‘老朋友，再见！”的调子涌出来，哼了两句，就开始给E讲这个南斯拉夫的反法西斯电影插曲。困得走路都打晃的E从没看过南斯拉夫电影，还是耐着心的幽默我：保证如果我‘光荣牺牲’，一定在我的坟墓上放一朵美丽的花。

  冲回家，洗脸刷牙，换了身衣服，就上路了。大有一副“壮士一去不复返”的样子。可惜老天不合作，那天阳光灿烂，剥夺了我用“风潇潇兮易水寒”的机会。两天前那场暴风雪留下的唯一痕迹是有大道两边高高的雪堆。尽管如此，我还是边开车边大声唱着‘老朋友，再见！”。尤其是唱到“如果我在战斗中牺牲请你把我来埋葬”，充满了悲情，好像真是要赴刑场一样。

  到了那家公司，见到Will和他的合伙人。那是一个很小的公司，大约有十来个人。毕恭毕敬递上我的简历和印好的程序。那简历真是简单的很：除了在中国念书就是在美国念书，没什么好看的。他很快就看起夹子里厚厚的程序，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祈祷他不要一眼就看出我那程序写的简直是小儿科。只见他翻了两页，就回到了第一页。

  完了，刚看一下就找出毛病了！

“你只有主程序？” 他问到。

“子程序就在后面。”

  他又前前后后翻了一下。 我拿过夹子一看，果然dBase只有一页主程序，下面就是FORTRAN的程序。

“大概是不小心混起来了”我不好意思的边解释，边翻下面的FORTRAN的程序，一直翻到底还是没有。

  我差点昏过去！那主程序非常简单，只有短短的一页。主要的工作都是在那些子程序上，那废寝忘食，呕心沥血，千辛万苦写了两天两夜的子程序，竟，竟。。没带来！！

  快快的在心里算了一下，还是不太敢拿出软盘给他试，只好说我可以把子程序再送来。他说不用了。和他的合伙人商量了一下，说可以雇用我，薪水一小时10块钱可以吗？还问我什么时候可以开始。

  雇我了！我心里笑开了花，表面上使劲控制著。赶紧说星期一就可以开始，(我怕开始晚了，他们会突然意识到我是个小骗子)，一小时10块钱薪水也可以。临走还心虚的问这个周末我能做些什么准备工作吗？至于我是外国学生没有合法的证件可以合法打工，他们没问，我也不提。

  走到停车场，才意识到刚才一定是吓糊涂了，竟没试着讲讲价。

  开车回学校的路上，开始感觉很累。回实验室一看，那一叠为了找工作写了两天两夜却没用上的子程序果然整整齐齐地摆在电脑旁。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

  到E的办公室快快地打个招呼，告诉他我被雇用了。就开车回家一头栽到了床上。

   等我再睁开眼睛，屋子里已经开始变黑了。只见既是房东又是好朋友的D站在我床前：

“你两夜没回来，我都担心了。”

  我睡意未醒，揉揉眼睛说“噢，我找到个工作。”

  她眼睛瞪的像铜钱。我坐起来把前因后果讲了一遍。我俩一起大笑了一场。

 那一周末我抱着那两本dBase的书猛啃，才发现我想做的事，书里都有例子。

 一星期后，又是周末，房东开派对。她的一个以前见过面但不太熟的朋友对我挤挤眼睛说

“How is work?"(工作怎么样)

 

“挺好啊！” 我想她是指学校，做事的人大概说习惯‘工作’了。

 

“我把你的故事讲给我的学生了。人就是该像你这样push the limit(挑战自己的极限)，尽力发挥自己的潜能。”

 

“学生。。？”D是一家大公司的人事经理，她的朋友中也以做人力资源的为多。不记得她的朋友中有做老师的。

  看到我一副迷惑不解的样子，她解释到“我是Motivational Speaker (演说家？专业演说家?  ),专门帮助专业人士激发自己的潜能。” 原来D打电话告诉了她我的求职记，被编入她的教材。

  我只能暗中祷告她的学生中没有我的新老板。又一想既然成了发挥潜能的样板，此谎不是彼谎吧？

    * * *

  D说我打工开始的第一周每次弟弟打电话来，第一句都是问“她被解雇了吗？”

  E从此留下了后遗症：听不得我说‘工作’。无论是找工作、换工作... 只要我嘴里说出‘工作’二字，他就露出一副怕怕的样子说“你不会再来那么一下吧？”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而我呢，从此再没说过E玩电脑是不务正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