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了两个孩子,再讲一下十世班禅大师与我的一念之交。
我说一念之交实在是因为我作为沧海一粟的确感受过大师的一念,我被照耀,永志难忘。那是一九八六年,我清楚的记得是那年的二月十七日上午,那天中断二十六年之后的驰名世界的“西藏祈祷大法会”首次在拉萨大昭寺广场恢复举行,由十世班禅大师主持。大昭寺前人山人海,僧俗两界足有十万之众,寺顶是法会中心,班禅大师已经莅临,尚未出现在寺顶,人们等待着。我和一个叫林跃的同事置身于手臂和目光的海洋,我们像恒河之沙那样细小,微不足道。这是个历史性的日子,二十六年一遇,那一年我恰好也是二十六岁,阳光普照,人类盛大,无数的目光陌生而激动,一张张来自遥远的不同方向的广漠的面孔,似乎把各地不同的阳光带到了大昭寺广场,你不用细看就能从他们的脸上辨认出不同地区的阳光和雨露。
如果恒河之沙也的妄念的话,大约就是我和我的同事林跃了。我居然向林跃提出能否跻身到大昭寺顶,在十万仰视的众生之中这绝对是个妄念,但不是没有可能。大昭寺当然戒备森严,红衣喇嘛和保安人员已将寺团团围住。但是我们可以不必进大昭寺也许仍然可登上寺顶,因为就在前几天,我们还被一个藏族同事引领,在毗邻大昭寺的宗教局小院登上过大昭寺顶。我们知道宗教局与大昭寺有一条通道,我执意试试,林跃被我说服了。
我们像两粒有生命的流沙,沿广场一侧溜到了宗教局小院。因为宗教局小院是法会布施的地方,所以没有戒严,让我们感到部分的可能性。院子里挤满了人,老人、孩子、妇女,青年人,有的衣冠整齐,有的是牧民,舍钱的,送米的,供酥油的,送宝物的,一个明显是八角街职业乞丐的老人把一小口袋青棵倒进了大的青棵口袋,场景十分感人。我们看到了回廓的楼梯口,竟然无人把守,然而也没一个人从这儿上去。我们侧身而入,楼梯又窄又陡,到了上面,一条木质回廓与大昭寺连通,我们看到了寺顶,听到了隆重的辨经之声,心里的喜悦无以复加。这时候除了错落的顶部我们还没看到一个人,回廓也没人,我们走过了回廓。到了大昭寺顶的边缘,这里有个入口,仅此一道入口,我们被拦住了。拦住我们的是两个非常高大的红衣喇嘛,我们不能再前进一步。我们恳求喇嘛放我们进去,说了许多好话,说我们是北京教师队的,前几天市长还专程慰问了我们。说什么都不让进,要有通行证。事实上我们能溜到这儿已非常幸运了,我们看到了寺顶回廊上坐了一圈整整齐齐的喇嘛,有两个对吹海螺的喇嘛一动不动,看上去像壁画一样,不远处就是大昭寺著名的天井,我们的取景框收进了他们。
我们正团团转,忽然看见一个穿军大衣的中年人从里面走出来,手里提着步话机,戴着茶镜、胸卡、礼帽,很有风度,我一看这不是丹巴坚作市长吗?前几天还见过。市长是这次大法会领导小组组长,市长也看见了我们,当然不认识我们,我走上前同市长打招呼,我说:您好,您是丹巴坚作市长吧?市长审视地看着我,显然因为叫出名字表情一下缓和了,甚至觉得有点奇怪我们怎么知道他的名字。市长点头了,我也不管什么礼数了,一下握住了丹巴市长的手,赶快自我介绍,说起几天前的北京教师见面会。我们请求市长带我们进去。丹巴坚作市长看了看把守的喇嘛,说,他们不认识我呀?我说,您是市长,他们还不认识您?我说,您不用说什么,您前头走我们后面跟着就行,准能进去。市长笑笑幽默地说:那就试试?
巧极了,我们刚才软磨硬泡时提到丹巴坚作市长,现在我们就跟在市长后面,到了喇嘛跟前,我说:瞧,丹巴市长接我们来了。丹巴市长回头看了一眼,似是默认,没说什么,也不用说什么,我们顺利地通过了!我们又赶快追上市长,向市长道谢,同市长谈笑风生,我们的意思是想让这里游动的保安人员多看看我们和市长大人在一起!我们胸前没有任何证件,怕被盘问,这一招还真见效,竟然没一个保安人员过问我们,我们是那天法会核心惟一没佩戴标志的人。
那时中央来的人与自治党委书记伍精华等各界政要已坐在寺顶的遮阳伞下,另一侧显然也是各类贵宾显要,此刻正在观礼著名的大昭寺天井红衣喇嘛发愿诵经。寺顶最高一层是一个正黄色佛阁,班禅大师身影隐约可见,正与一些藏地大德高僧谈经论法。诵经发愿一完,格西辨经开始了,正方形天井,黄绸铺地,一位苍老喇嘛端坐法台,身后一字坐了六个喇嘛,四周有至少两百名红袍僧人。此时一个年轻喇嘛正同法台上老者及身后六人辨经,又拍手又跺脚,不时发出轰堂笑声,有时甚至相互还抓头发,拽领子,像打闹似的。人们笑,大笑,历史回到二十六年前,一切都没有忘记,但一切又是新的开始。
正看得有趣,忽听寺顶贵宾席上欢声雷动,原来班禅大师步出寺顶佛阁。
大师身裹黄绸,颈戴哈达,身材高大,满面祥光,后面跟着一行大德高僧。伍精华等政要起立迎上去,席间藏族同志也一拥而上,保卫根本无法拦阻。众人促拥着大师走向寺顶,面向广场十万僧俗,全场欢声雷动,五体投地。大师挥手,移步,声如宏钟。我和林跃也随着人流慢慢挤到前面,面向广场,我的右边是伍精华,过去就是班禅大师。我举着照相机一通按着快门,甚至一条腿骑在了寺沿上,由于探身过度险些掉下去。我当然非常非常激动,与大师咫尺之间,刚刚我淹没于广场的海洋,现在几乎毫无道地出现在寺顶,简直不敢想像的神奇。
如果事情到此为止大约也仅仅是神奇,如果没有后面发生的事情,甚至只是大法会的一个无人知晓的插曲。但是事情并没结束,大师与一行显要合影留念,差不多有二十人的样子。新闻记者纷纷举起相机,长焦变焦快门暴响。我们不是记者,不敢太靠前,躲在人后,只能从人缝中拍照。我不甘于此,这样怎么能照出好照片呢。我的身后是一道女墙,我决定登上女墙俯拍,女墙有一些支柱,我登着支柱向上爬,刚爬到半截只听支柱“咔渣”一声响我摔下来,粉尘四起,我摔了个四脚朝天,相机摔了出去。支柱早已干朽,我相信也就是我,百年来没人想要登着木柱爬上女墙。所有人都回过头来,我注意到包括班禅大师似都是一怔,我当时吓坏了,心说这下完了,我是谁呀,怎么混进来的,弄出这么大响动,要是有人盘问,还不给抓起来!
但是居然没事,没人抓我。拍照继续,我们闯了祸,再不敢抛头露面,就猫在后面。拍照完毕,刚刚散开,奇迹发生了,班禅大师拦住了伍精华等一行要员,竟然抬起手来,越过众记者的头顶招呼我和林跃,当时所有人都愣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班禅大师非常高大,有越过人们头顶的身材,大师要我们到前边来,让我们专门拍一次。我们简直不相信是真的,但又的确是事实,我们愣住了,不知如何是好,直到有人催促我们过去。我想在我摔倒之时大师就显然记住了我们,知道我们个子小,一直在后面,又摔倒了一次,因此刚一拍摄完毕就拦住了别人。显然大师那时就已动了慈悲之念。我们是什么人呀,没有专业相机,没有证件,没有任何标识,但是我们让大师动了心念。大师心细如发,感念众生,感念最微小的生命的颤动。众目之下,我们走到近前,两架可笑的傻瓜相机咔咔胡乱响了数下。我们示意拍好了,这时藏族同胞都是有身份的人一拥而上,让大师摩顶。我们当时感到如此激动而殊荣,心里久久难以平静。
现在事情已过去十六年了,想起那天前前后的事情,现在我都觉得是不可能的。这里面有几个关键点内在联结,首先是我们动念,接下来是宗教局小院,在最关键时刻遇到丹巴坚作市长,市长大人是法会领导小组组长,给了我们简直不可能的信任,而且是如此的幽默---这要是在内地你们能想象吗?不能想象!一切都不能想象;最后是班禅大师的动念---那种对人的悲悯与同情,这一切似乎都有着某种隐秘而必然的联系,我至今不能表达其间奥秘。
西藏有许多触点,非常细微,但每个触点又都蕴含着博大无边的内容,似乎有一个完整的关于人的体系,这个体系与自然相连,与山山水水,一草一木相连,与万物相连。从西藏的隆起,从三岁男孩,十五岁少年,到丹巴坚作市长,班禅大师,我觉得有诂一脉相承的东西,一切都是全息的,不可分割的,人即是自然,自然即人;神性即是人性,人性即是神性。只有理解了这些,并让这些成为你身体的一部分,甚至你就是西藏,你才可能表达西藏的一二。这个过程我用了差不多二十年,也就是说将内心沉淀锤炼了二十年,但我仍不也说我可以表达西藏了。我只能说西藏给了我一种严格,一种尺度,一种超越,无论我是否写西藏,西藏都在我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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