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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今天要讲的题目叫“个人体验:西藏与文学”,虽然题目有点大,但有一个“个人体验”的限定,我想我倒是有一些可以和你们交流的。我强调个人体验有两层意思,第一,我不是西藏方面的专家,对西藏没有专门研究,我讲西藏完全是一种个人的视角,它包含了纯粹是我个的体验与经历。第二,我去西藏没人强迫我,完全是我个人选择的结果。
说到选择,你们可能非常感兴趣的一个问题是,我当初是怎么去的西藏,为什么要去西藏?过去也有人经常问我这个问题,我通常的回答是与我大学毕业以后的境遇有关,当然,这里还隐含着一个更深的问题,也就是我的文学志趣的问题。我大学上的是一所师范院校,毕业前我是我们学校一个小有名气的校园诗人,感觉不错,甚至有些飘飘然,但1983年毕业后,分配在了北京郊区一所中学,由体制外一下进入一个一潭死水的体制内,让我的感觉一落千丈。我在那所中学当一年多语文老师,那段教师生活让我感到沮丧,生活看不到希望,写作陷于停顿。我记得我当时经常面对办公室中国地图发呆,我想我这辈子就钉在这样一所中学了?我想有一次远行,一次远走高飞,我考虑了很多地方,但从没把西藏放在考虑之中。我最远考虑到了新疆,正当我费尽周折,与新疆一所中学取得了联系,我记得那年是1984年,一个意外的消息传来,北京要组建援藏教师队,支援西藏教育,期限两年,待遇优厚,双工资,另有边疆补贴,我毫不犹豫地报了名。这比我自己联系的新疆强多了,因为那将意味着辞去北京的工作,不顾一切后果,西藏对我来说简直太便宜了。
而且最主要的是,我觉得我的生活有救了,我的文学创作有救了,那时我一心想在文学上建功立业,我25岁,正是一个人充满野心与幻想的年龄,我觉得这下我可以展翅高飞了,到了西藏肯定能写出不同凡响的作品,甚至是一鸣惊人的作品。我的想法应该说不错,是一个年轻人正常的想法,并且从现在来看,我也确实得到了这个结果,但当初我绝没想到的是,这一结果竟延迟了差不多二十年之久。
二十年是个什么概念,大概同你们的年龄差不多吧?
确实,有人到了西藏不久便写出了有影响的作品,比如诗人马丽华,小说家马原,还有一些画家,他们都是八十年代成的名。马丽华写出了《我的太阳》,名动一时,马原写出了《拉萨河女神》、《冈底斯的诱惑》等名篇。我认同他们出色的才华,但我仍然感到不满足,因为我在写作上遇到的困难,在他们那里同样仍是困难,在表现西藏上他们并没走出一条我认为的成功之路。马丽华后来不写诗转为写纪实作品。马原小说的贡献并不在于表现了西藏,而是借助西藏的背景完成了某种小说观念的革新,也就是说马原小说的主旨不在西藏,这是马原出色的地方,也可以说是狡猾的地方。我这人比较实在,或者也比较笨,我是在别人绕过去的地方非要走出一条不可能的路来。绕过去肯定有绕过去的道理,我也知道,但我就是不能走别的路,我停顿了,这么多年我几乎是被西藏关住了或者囚禁起来。我写得非常少,少得让许多人吃惊,在老舍文学奖颁奖会上,我曾在获奖致词时说了我的写作情况,我说,虽然我的写作历史有二十年了,但至今发表的作品不算《蒙面之城》不超过十万字,引起了一片唏嘘之声。通常二十年的写作少说也有一百万字了。
有人说我捡了一个大便,一本书就取得了这样的成功,人家写了几百万字,出了诸多本书,也没你便宜,你可真是走运。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他们,我觉得我有苦难言。会后一些记者采访我,问为什么写得的那样少,我说是由于西藏,西藏把我困了许多年。她们问我那是为什么?我说我去西藏是为了写作,但西藏反而制约了我的写作。这看起来有点矛盾,实际上一点也不矛盾。首先,这是由我性格决定的,我不是一个绕过困难的人,我对困难有一种执迷不悟画地为牢的精神,我是那种非要走通困难的人。北京人管这种人叫“轴”,说这人特轴,就是固执,固执到愚笨的程度。其次,是由于我的对象决定的,也就是西藏,西藏本身难度太大了,不是一般的难度,想要整体的表达出西藏的感觉,实在是一件难而又难的事,甚至是不可能的事。
那么西藏究竟难在哪儿呢?我觉得首要的一点是西藏的自然环境与人文环境对人构成的震撼,那种震撼因为是诉诸感觉的,非叙事的,你感受到了,却说不出来,你一时激动写下的文字只能表达你心灵受到的震撼,却无法呈现你的对象,你好像一切都写出了,但就在你落笔的时候,就在密密麻麻的字里行间,一切又都神奇地消失了。文字刚刚还像蚂蚁一样在你心中爬动,但落在纸端上却像是尸横遍野,全成了死的,干的,这让任何一个试图表达西藏的人都感到地无力与沮丧。我心中有那么丰富强烈的感受,为什么死活就说不出来?我当时恨自己,恨自己的无能,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表达不出,直到离开西藏的很多年后,《阿姐鼓》问世,我才恍有所悟。我明白了一个道理,人们面对西藏实际上就像面对音乐一样。打个比方,当你听完贝多芬的《命运》或《田园》,你能说什么吗?你说出的能同音乐相比吗?这是音乐的特点所决定的。大家知道音乐的特点是抽象的,模糊的,氛围的,它诉诸人们隐秘的内心与情感世界,它无法用语言表达,而西藏恰好具有音乐的全部特征。西藏的神性一如音乐的神性,是不适合言说的。
我还是举个例子吧。
1985年7月,我在西藏进行了一次漫游。那是一次特别有意义的旅行,因为是随西藏一个地质下令营,参加西藏地质变迁的考察活动,所以特别的长知识。我们要从北到南,翻越许多大山,渡过许多大河,直到喜马拉雅山南坡的边境小城亚东,据说那里满目青翠,已是海洋性气候。我们从坐落在冈底斯山余脉的拉萨出发,在拉萨河与雅鲁藏布江汇合处,曲水大桥,渡过雅鲁藏布江,进入了喜马拉雅山脉。这次旅行我才知道,拉萨是西藏三大山系的交汇处,分别中喜马拉雅山、冈底斯山与念青唐古拉山,三大山系两大江河荟翠于拉萨,那是何等的恢弘与壮阔,我对拉萨作为世界之王的城市已经毫不怀疑。我们就像小甲虫一样,每个人手中都有一把小锤子,小铲子,我们分别敲击了喜马拉雅山与冈底斯山,考察了两大山系的岩石碎片有什么不同,哪些是火成岩,哪些是沉积岩,那些是片麻岩。渡过雅鲁藏布江之后,我们开始翻越进入藏南喜马拉雅山的第一高峰岗巴拉山。
岗巴拉山是通往藏南的必经之路,距雅江水面相对高度1900米,海拔高度近6000米,山上终日云雾缭绕,汽车经常在飘忽的大雾中穿行,云雾露出天时,我们看到周围小的山峰,看到西藏更加广阔的天空,看到山河荟翠的壮美景观。刚一翻过岗巴拉山,羊卓雍湖几乎就在山顶上迎接了我们,最初我还以为是一片蓝天呢。它几乎不能称之为湖,它蓝得简像一个风平浪静的海湾。我们在这里住了一晚,第二天到江孜,在江孜我们考察了地求板块学说的理论,实地观察了印度板块与欧亚板块相撞隆起的标志性地貌,那是一排绵延的褐色断面,一高一低,看上去的确像两个大陆相撞撬起的情景。
一路上,随队地质工程师徐正余先生给我们讲千万年前西藏高原隆起的历史,正像大家都知道的,西藏高原原是一片古海,后来沧海桑田变成了世界屋脊。但过去这片古海与当时的世界是一种什么关系,我一直不甚清楚。徐正余先以科学家的严谨与生动告诉我们,大约在七千万年,那片古海叫古特提斯海,一个希腊女神的名字,也就是古地中海,当时它是个近东向西的狭长海域,她蓝色的波涛差不多波及了整个阿尔卑斯与喜马拉雅山地区,与现在的地中海是一个海域。后来由于地球板块的漂移,现在的印度板块从南面,也就是差不多相当于现在澳洲的位置上,逐渐向北漂移过来,最终与欧亚大陆相撞,地壳隆起,海水渐渐退去,喜马拉雅山与冈底斯山几乎同时并行着浮出海面。那么当初那片古海退到哪里去了呢?退到了现在的北非与南欧之间,也就是后来产生了希腊文明的地中海
徐正余先生说,雅鲁藏布江逶迤千里,它的两岸分别喜马拉雅山与冈底斯山,同时它们也分属两大不同板块,喜马拉雅山属印度板块,冈底斯山属欧亚板块,而雅鲁藏布江恰好就是两大板块的缝合线。徐正余先生讲到这里,我当时激动得不得了,我觉得整个青藏都立体起来,我被最大程度地震撼了,科学在解释自然的同时构成了诗意与想象力,你们想想两大板块相撞隆起,海水慢慢退去,那是一幅怎样生动的空间图景?我记得我曾私下问徐先生,那片海真的退干净了吗?我指的是西藏高原有那么多海一样蓝色的湖泊,比如羊卓雍湖,它像海一样辽阔,并且有着海的潮汐,海水的碱味,我听说有人还打捞到过古海螺,那么那会不会是当年海的残留呢?
我的话把徐先生问住了,他沉吟了半天,说好像不是这样,西藏的湖泊有它自己的成因,他问我听谁说打捞到过古海螺,我一时语塞,想不起听谁说过。不过,徐先生说,你这样想或许也有一定道理,你可以这样想象。时至今日我也不知道我的想法是对是错,西藏就是这样神奇,连科学考察也充满了想象力,某种意义西藏是世界想象力的一大源泉。我举这个例子想说明什么呢?我想说的是。那次旅行给我带来了无与伦比的震撼,但我却又无力表达,我能表达两块大陆相撞的情景吗?我能表达喜马拉雅与冈底斯两大山系并行浮海面、之后江河奔流的的情景吗?我怎样表达海水徐徐退去的声音,高原隆隆崛起的响声?以及大海的波涛声?这是一种神性,一种造物的声音,我觉得只有音乐可与其相比。而且我还觉得只有全世界最伟大的音乐家,比如海顿、巴哈、贝多芬、肖邦、德彪西他们相加,构成一个乐队才能表达青藏高原的隆起。诗歌有时也能作一点工作,比如我国古代最鬼才的诗人李贺-李长奇的诗,他有一首叫《梦天》诗,其中的有两句叫作:“遥看神州九点烟,一泓海水杯中泻”,作者梦中到了宇宙,在宇宙中看到了中国,看到了大海,他说“一弘海水杯中泻”,那是怎样神奇的想象,我想那杯子,在我看来大概就是现在的小得多的地中海吧
许多年来我没办法写作,没办法叙事,我心中除了波涛还是波涛,除了山峰还是山峰。西藏导致了我内心巨的大难度与至高无上的尺度,我只有感受的份,激荡的份,却完全没有表达的可能。许多时候我觉得能写点什么了,我将要落笔了,却又无从下笔,我根本达不到我内心的尺度。我的文字无法变成西藏本身,无法变成西藏的对应物,我写得少、如此困难,西藏的辽阔、神性与高度是根本的原因。我需要时间,我需要梦魂牵绕,我需要千百次的锤练内心的记忆与感受,直到我具有了西藏那样的灵魂,具有了一个可以对应西藏的人物,比如马格那样的人,我不再外在于西藏说话,而是与西藏共呼吸,我才可能真正拿起笔,这时候差不多已是十五年之后,我觉得某种东西在我心成熟了,我开始动笔写作《蒙面之城》。这里我不能说我取得了多大的成功,但我确实在表达西藏上有了一些进展,我在别人绕过去的地方走出一条若隐若现的荆棘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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