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精神的疯狂之美

——读莎士比亚悲剧《麦克白》

黑格尔《美学》中在谈到个别人物性格的形式上的坚定性时，曾经举了莎士比亚名剧《麦克白》为例。麦克白为了夺取王位和保住王冠，不惜谋杀国王并采取一切残暴凶恶的手段，“什么东西都不能使他动摇，无论是对神圣王权的尊敬，他妻子的疯狂，部下的叛乱，还是迫在眼前的毁灭，无论是天上的还是人间的法律，他都一切不顾，勇往直前，决不后退”。黑格尔认为，“这种不顾一切的坚定性，这样一心一意地坚决实现由自己抉择的目的，就是麦克白的主要吸引力所在”。所以，当他性格中的坚定性得到充分发展之际，“就不仅能引起形式上的兴趣,而且还能引起实体性的兴趣"。(《美学》第2卷第345页、354页)即是说，给我们留下印象的已不再是形式上的麦克白的残暴行为了，而是体现于他性格中的实体性的东西——不顾一切的“坚定性和决断性”。这种与人类的本性、愿望相一致的坚定性，被我们进行了美的再创造，吸引我们的已不再是那个杀王夺位的麦克白，而是一个坚定有力的强者，他被排斥了任何阶级的本质和功利的目的，只具有特殊的魅力和美感，这就是审美意义上的英雄。黑格尔在评价荷马笔下的人物时还说过：“每个人都是一个整体，本身就是一个世界，每个人都是一个完满的有生气的人，而不是某种孤立的性格特征的寓言式的抽象品"。(《美学》第1卷第303页)黑格尔用了很多篇幅讨论莎士比亚的悲剧，而对《麦克白》的这段分析让我印象深刻。他其实表达了这样一种理念：即人的激情抵达极致状态，不顾一切的“坚定性和决断性”，这是一种疯狂之美，是人的生命激情的巅峰状态。而对这个问题的观察正是黑格尔的不同凡响之处。我们以往的美学理论过多地讲究理性与平和，而且把形式看得很重，但其实美学的崇高就是巨大的无形式。黑格尔对疯狂问题的关注，正是看到了人类激情对理性与形式的超越。从某种意义上说，人类对美的理解是超善恶的，所以我们才会看到无数恶人之美的文化范例。这正是一种人性的复杂性。一个人固然可以有先进与落后、柔弱与刚强、文雅与粗野、善良与凶恶之分，但是由于主客观条件的发展变化或者特定情境的制约，懦弱的人常常有最英勇的行为，坚强的人往往作最无能的打算；粗野之人有时极为文雅，风雅之士有时极为粗俗；善良的人凶狠起来叫人害怕，凶恶的人仁慈起来令人感动；这些情况归结起来就是人在特定情境中的激情爆发，黑格尔把这称为“情致”(Pathos或可译为“激情”)。《麦克白》并非传统意义的命运悲剧，麦克白所走的每一步都是他内心的选择，命运化身为性格作用于自身，最终走向悲剧。在一次为国王平叛归来的路上，遇到了三名女巫，预言他将会进爵为王，但因没有子嗣，王位会被班柯之子夺去。野心膨胀的麦克白听从夫人的蛊惑，一步步地杀害苏格兰老国王邓肯、班柯和贵族麦克多夫的妻与子。成为国王的他活在恐惧与不安中，众叛亲离，最终女巫给他的最后一个预言也应验了：在勃南森林逐渐移动至城堡外时，他被麦克多夫杀死了。这是一出伟大的悲剧，以至于我不能用正义的眼光审视和批判麦克白做出的暴行。三女巫是命运的象征，它许诺麦克白走向荣誉巅峰，又暗示这会是一场悲剧，命运无常，大抵如此。麦克白夫人则象征着麦克白内心非正义的欲望。人被欲望所蒙蔽，又真诚地相信这是怜悯这个老国王带领下的满目疮痍的国家，于是悲剧就不可避免了。

麦克白的悲剧本质在于他的矛盾性，首先，他是高贵的，作为一个忧国忧民的贵，麦克白最突出的特点在于他不断下跌的过程，从一个充满着“人类慈善的乳汁”的将军不断下跌，思想逐渐趋向邪恶与疯狂。由于女巫的蛊惑和夫人的影响，不乏善良本性的麦克白想干一番大事业的雄心蜕变成野心，而野心实现又导致了一连串新的犯罪，结果是倒行逆施，他“希望做一个伟大的人物”，他有野心，但“缺少和那种野心相随联属的奸恶”，他的“欲望很大，但又希望只用正当的手段”，“一方面不愿玩弄机诈，一方面又要作非分的攫夺”。平定叛乱，被封为考特爵士之后，麦克白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认为自己攫取王位也并非是全无理由的：因为自己的功劳最大；其次，他是真诚的，麦克白的出发点应该是好的，他发动叛乱的动机确实有救过救民的，但他受到命运的捉弄，也受到周围人的蛊惑，她引诱你，激起你的希望和欲望，许诺你的未来，却欺骗你，最终抛弃你毁灭你。人最终所得到的，除了虚无感和无意义感外，什么也没有。麦克白的国王生涯简直是一场噩梦。命运答应他皇冠，却没有告诉他所伴随的无法承受的痛苦；最后，他是决绝的，命运引诱了麦克白，一度宠爱他，最终抛弃了他。作为一代枭雄，他选择了接受命运慷慨赴死。所以，他死得像个英雄。这是一部关于生命激情的悲剧，麦克白最突出的特点是勇气。麦克白说：“只要是男子汉做的事，我都敢做；没有人比我有更大的胆量。”他也清醒地看到了结局：“我已经活得够长久了；我的生命已经日就枯萎，像一片雕谢的黄叶；吹吧，狂风！来吧，灭亡！”一个英雄的末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