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体迷失与平庸之恶

——读勒庞《乌合之众》

勒庞笔下的《乌合之众》，总是让我想起鲁迅作品中的“看客现象”，虽然我们已经进入网络时代，但是看客围观的发呆场景总是不断出现在历史中，而且中外皆然，于今尤烈。莎士比亚戏剧《裘力斯·凯撒》中，在勃鲁托斯与安东尼等英雄人物的演讲煽动下罗马狂热的群氓导致古罗马共和国灭亡以及古典民主制覆灭的历史因此进入勒庞《乌合之众》的研究视野；而萨特的剧本《苍蝇》本质上也是孤独的英雄俄瑞斯忒斯与阿耳戈斯人麻木的群氓之间的纠缠。《乌合之众》是一本社会心理学著作，但是进入二十世纪以后这个问题已经进入了哲学的视野。海德格尔哲学的一个重要命题就是沉沦，他的存在哲学为人定义了两种状态，一种是“本真状态”的本己的自我，一种是“沉沦状态”的大众化的自我。在世俗生活中，个人在与他者交往时总是不可避免地消解了自我。“不论是与他人合谋还是为敌，个人不得不牵制于他人，个人成了依他人意志举手投足的木偶，本己的自我抽身而去，被一个异己的他者占据。”“此在”的本质被繁复的现实所遮蔽，彻底沦为一种“消解本质的存在”。在“沉沦”的泥潭里，个人逐渐丧失本真的个性，堕落为彼此雷同的中性的“物”，或一般意义上的“人”，彻底地“不再是其所是”。在海德格尔看来，当个人汲汲于与“常人”或一般人交往时，他就会迷失自我，深陷于一种“沉沦状态”而不可自拔。他说“常人”就好比是一群人站成一个圆圈，有人喊了一声“向右看齐”，结果是最终已经不知道究竟是向谁看齐了。这是一种“此在”的沉沦。在“沉沦状态”之下，人被周围的世界同化，那个叫“自我”的形象渐趋模糊不明甚或消泯无迹。海德格尔总结出“沉沦”的三种表现形式，即闲言、好奇、两可：人们聚在一起闲聊，东拉西扯，盲目地附和他人观点，人云亦云；热衷于凑热闹，看到有人吵架，便迫不及待上前围观；热衷于打听别人的隐私八卦，并且津津乐道；总是含糊其辞模棱两可，没有明确的立场和坚定的原则。看似对一切都能接受，实则是缺乏对事物的清晰判断和内在坚守。这活脱脱地就是鲁迅笔下的看客。

《乌合之众》有一个副标题：大众心理研究，意谓这是一个多数，不是小众。有人聚集的地方，乌合之众就产生了，问题是谁是乌合之众？乌合之众与平庸之恶是孪生兄弟，谁非乌合之众，谁无平庸之恶，其实是一个不易说清的问题。白居易诗云：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向使当年身便死，一生真伪有谁知。是说人的一生其实都在变的，我们生于乌合之众，活在平庸之恶，只有时时反省，时刻警醒，检视自己的起心动念，才能不从乌合，不屈庸恶。乌合之众最大的特征就是从众，在勒庞看来，“被越多的人证明的事件，往往错误得最荒谬。” “越多的人”是个数量的集合，“数量”是赋予了一种“正义的错觉”，所以群体是靠不住的。“群体相信一切不可能的事情、相信一切不合逻辑的事情、相信一切不合情理的事情，相信一切不存在的事情，唯独不相信现实生活的日常逻辑。”也就是说，群体是在正常逻辑和认知之外的，非理性的存在直接导致群体充满了神话特性，或者说所谓的谎言不停地被杜撰出来，从现实进行否定，从而否定时间内部的那些事实，甚至会杜撰历史，“历史变成了纯粹的想象”。 当进入古斯塔夫·勒庞的逻辑进程就会发现，他所研究的是一个不展示个性的群体，干脆说就是个体之死。在群体形成之后，每一个人个性的消失，“群体中的个人完全不同于独立的个人”。也就是当成为群体中的一员之后，个体特征完全隐藏起来，这种隐藏也并不是个体的有意为之，而是群体特有的潜意识消灭了个体的差异，“表现出差别的异质化被同质化吞没了，最终是无意识品质决定了群体的智慧。” 群体改变个体的不光是个性，还有智力，在群体中，个体的只有很普通的品质、智慧和最基本的智能，甚至只具有最低甚至更低层次的智力，“群体的叠加只是愚蠢的叠加，而真正的智慧却被愚蠢的洪流所淹没。”不仅缺少个性和智力，甚至成为愚蠢的代名词。群体掩盖了个体的错误，而成为道德的避难所，所有的约束和羁绊都不存在，个体“更无法控制内心中的放纵与不羁”，以致泯灭道德，“群体的行为天然就是合理的。”“平庸之恶”是因为放弃了思考、丧失了思考能力而作恶，是一种没有残暴动机的残暴罪行。在这种没有谴责和审判的群体中，个体成为“无名氏”，无名氏就是不需要为他所做的任何事承担责任。

乌合之众是个人崇拜和迷信权威的结果，是被催眠的奴性，在历史进程中，乌合之众扮演了可怕的角色，“整部十字军东征史，毫无疑问是历史上最严重的集体狂想。”从个性和智力的泯灭，到群体对个体犯罪的庇护，直到最后群体奴役个体使其成为迷信的力量，个体完全变成了没有思想、没有主见、没有行动的个体，而在这样的个体组成的群体间，必然会有一种信仰，会有一种秩序，会有强权，这就是领袖的诞生，这种强权就是英雄。所以布莱希特认为：“一个需要英雄的国家是不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