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让人恶心的世界

——读萨特《恶心》及其他

萨特是二十世纪法国最重要的哲学家、文学家和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他是战后法国知识界的一面旗帜，他的学说对法国及整个欧美的思想文化界曾产生深刻影响，至今具有强大的生命力。1964年，凭借小说《文字生涯》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但他拒绝接受。《恶心》是他的第一部小说，又译《厌恶》。萨特的全部文学作品其实都是他的哲学思想的演绎或寓言表达，甚至就连他的爱情生活也是他的哲学思想的实践，因为他的情人就是著名的女哲学家西蒙娜·德·波伏娃，而他们还签订了一份著名的爱情契约，承诺彼此不干涉对方的私生活，甚至允许对方有其他恋人。也因此他们半生相恋终生未婚，彼此给了对方最大的自由。而这正是萨特的存在哲学的要义所在。文学是萨特真正的生命存在方式，他甚至毕生都像一个“文艺青年”，始终保持了一种鲜活的生命感受力与激进冲动，但是他对这个世界的存在感受却是荒谬和不自由的。小说《恶心》是一部值得一读再读的书，从某种意义来说是其哲学著作《存在与虚无》的前期准备。他的存在主义哲学体系强调的内容之一就是“世界是荒谬的”，人在存在中可以自由选择。萨特认为荒谬既是一种事实状态，也是某些人对这一状态的清醒意识。一个人从根本上的荒谬性毫不留情地引出必然的结论，这个人便是荒谬的。既然上帝不存在而人正在死去。一切经验都是等值的，需要做的仅是取得尽可能多的经验。“现在与一连串相互递嬗的现时面对一个始终觉醒的灵魂，这就是荒谬的人的理想。”一切价值都倒塌了；荒谬的人被抛到这个世界上，他反抗，他不负责任，用不着“作任何辩解”。对于荒谬的人，一切都是允许的。这就是荒谬的自由。

作为《恶心》的主人公，安东纳 洛根丁曾经是一个热情、好冲动的青年，自然也曾对他生活于其中的这个世界的意义深信不疑。可是后来，他越来越怀疑人们对世界理解的真实性了，他感到在自己身上发生着某种变化，感到一种深深的厌倦：“我无法理解我为什么会在印度支那。我在干什么？为什么我和这些人谈话？为什么我的身上穿得这么可笑？我的热情已经完全消失。多年来这份热情淹没了我，冲着我向前走；现在我感到内心空虚。可是这还不是最糟的，最糟的是在我的面前有一个体积庞大而乏味的观念，带着一种冷漠的态度安顿下来。我不十分知道这是什么，可是我不能够正视它，因为这些太使我感到恶心。” 洛根丁周围的人也对世界的意义深信不疑，他们深信凭着人类用造就的这一套概念体系足以把握世界的意义。《恶心》里还有一位忧郁的“自学者”，一心要掌握全部的知识，成天蹲在图书馆按照字母顺序逐一阅读每一本书。这位“自学者”实际上是人类理性的一个牺牲品，洛根丁怀疑的正是人类的这种理性，这种自以为是的观念体系，因为它用空洞的观念代替了实际的生活，用抽象的定理逃避了人生的意义，所以洛根丁说它是“最糟的”、“乏味的”、“冷漠的”。 从《恶心》中我们可以看到，萨特的内心其实充满了虚无感，并以他手中的笔，向世人揭示世界意义的虚幻，传统价值的虚幻。通过洛根丁的“恶心”，对人生的意义空虚及其带来的虚无感作了生动的描述和深入分析。作为一种对世界荒谬性的体验，洛根丁或者说萨特所感受到的存在有几个突出的特征：

一是孤独感。这种孤独是一种深入骨髓的人际隔膜，人们相互之间是难以理解和沟通的，每个人都在自己的思维轨道上一意孤行。洛根丁生命中有两个女人，露西是一个侍女，安妮是洛根丁的情妇，但她们的存在仍然是可悲的，不可确证的。露西的生活是无意义生活的一个标本。露西承受着一个普通女人的所有痛苦，她几乎就是一种痛苦生活的化身。她总是滔滔不断地向人诉说她的痛苦；安妮是一个完美主义者，她的愿望是美好的,但却只适合于艺术，未必适合于现实生活。和那位“自学者”更是恍若隔世。洛根丁之所以孤独，在于他有思想，在于他敢于独立地、按自己的方式思考。所以他只嫩“孤零零地活着，完全孤零零一个人”。

二是荒谬性。荒谬就是无理可讲。萨特认为荒诞产生的根源在于存在的“偶然性”。洛根丁说：“根本的问题是偶然。归根到底，我要说存在不是必然性的……偶然性并不是一种伪装，也不是人们能够消除的一种现象，它是绝对的。”由于偶然性的支配，客观存在物成为无意义的，人生也成为无意义的了。而这种无意义引发了无边的虚无感和荒诞感。所谓规律与意义无非是自作多情。

三是虚无感。整部《恶心》在我看来其实就是一个孤独者的精神漫游或者漂泊。“我要怎样才能度过我的一生呢？”洛根丁在绝望中痛苦地呼喊，不是还有安妮吗？对甜蜜的爱情的寻求不也是一种生存的理由？“再过四天，我就要见到安妮；目前，这就是我的活着的唯一理由。”但安妮见他只是为了告别，洛根丁再次失望了。“归根结蒂，我寻求的是什么呢？我自己也不知道。”事业吗？爱情吗？他的一切希望化为乌有。所有的努力都是徒劳，所有的理由都站不住脚。洛根丁只有孤独和自由，却没有了任何活下去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