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缪尔·贝克特:其本事,其戏剧(四)
《克拉普的最后一盘录音带》创作于一九五七年到一九五八年之间,此时的贝克特已经五十二岁了。
值得注意的是,《克拉普的最后一盘录音带》是贝克特自一九四五年定居巴黎,改用法语写作十三年以来,第一次用英语写作。十三年,这中间是漫长的时间之流,是一连串用法语创作的作品,是由多年困顿之后突然之间到成功的巨大转变,更是对内心的孤独和身体的病患(他多年来患有帕金森氏症)长时间的忍耐和抗争。如果说用法语写作给贝克特的内心带来的是冷静和理智,那么此时贝克特的精神需要某种疏浚,他心底的诸多更加原初、更加本真的东西需要以一种与自己的生命有着血脉联系的方式来表达,那就是用母语写作,让母语的语言之流带着内心的秘密奔涌而出。
这样一种表达,首先意味着,他笔下的人物由过去那种既无回忆又无前瞻、在存在的泥淖之中挣扎的存在物,变成了相对而言具体得多的,为着过去的失落而悲伤的人物,变成了在“失却的过去与忧郁的现在之间”挣扎的滑稽人物。其实《残局》里的四个人物已经开始露出这种变化的端倪,而《克拉普》则相当丰富地表现出了人物身上这种更富于人性的特征。
其次,重新使用母语写作似乎也暗示着贝克特作为一个作家在心理上的变化:他的写作进入到了一个在使用法语写作和使用英语写作、更富于实验精神的创新和本质心态的自然流露两端跳来跳去的阶段;这样一种写作,已经不仅仅是创作理念的工具,而且是心理宣泄的需要了。
这部剧作用英语写作,部分地要归功于一个名叫帕特里克·马吉的爱尔兰籍演员。一九五七年,贝克特的一部短剧,名叫《跌倒的人》的,在伦敦广播公司播出。事后贝克特见了剧中的几位演员。其中有一位,爱尔兰籍演员帕特里克·马吉,喜欢好故事,更喜欢威士忌,有着爱热闹的天性和一副悦耳的好嗓子,这个人深深地吸引了贝克特。一年以后,当贝克特听说马吉在阅读他的作品时,当即决定专门给他写一部广播剧。这个剧本就是后来的舞台剧本《克拉普最后的一盘录音带》,那也是贝克特最重要的戏剧作品之一。
贝克特后来对马吉说过,第一次听见马吉说话,他非常吃惊,因为马吉的声音正是他听见过的自己内心的声音。后来以舞台剧的形式出现的《克拉普的最后一盘录音带》有着很强的自传性,甚至不时流露出一种近乎悲伤的情感,恰恰是贝克特倾听自己内心的声音,任凭它将自己的思绪带回往昔的时光,带回过去的人事和情感的结果。可以说,写作《克拉普》时的贝克特又开始面对他自己了,他的这种强调自我意识的结果,是给这篇作品蒙上了一层自传性色彩。《克拉普》第一次写到了贝克特母亲的死,第一次公开地写到了贝克特年轻的时候钟情过,却不幸过早离世的美人佩吉·辛克莱。这部作品的感情色彩相当饱满,充溢着对逝去岁月的深深感怀。在该剧的结尾处,衰老而疲倦的克拉普坐在他黑乎乎的屋子里,看着一盘录音带又要结束的时候,说道:
我就要结束这盘录音带了……也许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已经过去了。那时
曾有过快乐的机遇。可是我并不要它们回来。现在我已心如死灰。不,我不要他
们回来。(《外国文学》1992年第4期,198页)
这段话完全可以看成是贝克特的夫子自道。
由于多年来在思维和叙述上的严苛训练,更由于贝克特的创作始终关注的依然是人的存在的本质状况,因而他的上述变化在他以两种文字创作的作品里都令人难以觉察。其实发生变化的主要是他的音调——岁月的流逝、阅世和思考的深入,使得他的声音竟渐嘶哑,那其中平添了许多人情世故的沧桑。
关于《克拉普的最后一盘录音带》,A.阿尔瓦雷斯认为它是对“刚刚过去的一年的回顾,记录了他母亲的去世,夹杂着有关一个漂亮保姆、一条狗和一个皮球的回忆。还有一会儿功夫展现海边的夜晚,秋分时的暴风雨,这暴风雨和黑暗显然反映了他内心生活的实况”。(A.阿尔瓦雷斯《贝克特》,第132页)说《克拉普》带有明显的自传色彩毫无疑问是对的,说那之中有许多回忆的片段以闪回的形式出现显然也是正确的;事实上,《克拉普》是贝克特以相当复杂的表面形态,对自己过去生活里一系列重大事件的回顾。他使用了录音机倒转这一特殊的技术手段,让这些重大事件倒着向过去推移:母亲的死(1950年8月25日),1945年3月里的一个深夜他在都柏林港的一个防波堤尽头经历了他人生的转折点,他早年对病逝于1933年5月的佩吉·辛克莱的恋情……
克拉普最初录录音带的时间是他三十九岁生日的那一天。贝克特在1945年3月的那个黑夜经历了他人生的转折点,当时也正是他将近三十九岁的时候。以那一天作为他回忆的起点,可见那天夜里在都柏林港防波堤尽头经历的一切对于他多么重要。
然而克拉普的回忆跳过了那个最重要的时刻。他通过让录音机倒转,使自己的回忆缠绕在他与佩吉的恋情之中:他和她的幽会、他们之间似水的柔情……有评论家称那一段描写他们在船上相互爱恋的回忆是“贝克特作品里谁都承认受到感动的少数例子之一”。与这些忧伤而动人的回忆形成对照的,是老克拉普对他以前录制的内容的评价,从时间上看这些评价与其回忆是逆向的——“……十年前或十二年前……”、“……三十年前……”,从情绪上看呈现一种急速下落的趋势——“……十年前或十二年前录下的……不谈这个了……谢天谢地这一切总算已经成为过去……”、“刚刚听了自己三十年前所扮演的那个蠢家伙所说的话……谢天谢地,这一切总算过去了……那些胡言乱语所说的一切,那些……年头所有的光明和黑暗,所有的饥饿和盛宴……让它们过去吧!”
时光的流逝与随之成为回忆的往事之间日渐加大的距离,以及由此产生的差异,似乎意味着人身上任何一点有价值的东西,他的自信、他对于理想和幸福的追求,还有那些像梦一样美好的岁月,都随着时光之流无情地飘走了。就像老克拉普,生活留给了他一些回忆,它们保存在那些录音带里。可是当情感丧失之后,这些录音带竟成了记忆的空壳,此外就剩下他多年来难以摆脱的恶劣习惯——他仍像三十年前那么爱吃香蕉。
关于时间,关于时间的流逝,是贝克特多年以来一直关注的问题。早在《普鲁斯特》那篇论文里,他便对时间的流逝——生命的另外一种形式——给予过夸张却不失警策的表述:(时间之短如)呼吸是习惯,(时间之长如)生命也是习惯。多年以来,他在自己的创作中更多地关注和表述的,是人的存在的无聊状况和人在这种状况中靠着习惯麻木地打发时光的情形。而在《克拉普的最后一盘录音带》里,读者和观众在面对人的这种现实的生存状况的同时,还发现了生命的另外一种形式,发现了人的存在的另外一极,那就是生命的昨天,是以回忆的形式出现的逝水年华。
在《克拉普的最后一盘录音带》里,对往昔的回忆是和水的流动这一意象紧密相连的:深秋,运河上的那幢房子,守寡多年的母亲躺在那里等死……河坝上搁着一条凳子,从坝上能看见她家的窗子……三月里一个值得纪念的夜晚,在防波堤的尽头……与相爱的人在水流之中的船上温柔缱绻,湖水清澈荡漾……等等。时间之流恰似流动不息的水,带走了生命里有价值的一切。与回忆同时出现并且不断重复的,是老克拉普吃掉了一根又一根香蕉,一次又一次回到黑暗的现实的角落里偷偷喝酒。时间不停地将现实变成回忆,回忆似乎是美好的,而现实却令人不堪忍受。构成现实生活的基本内容是吃着香蕉喝着酒来操作回忆。正是在这样的一种现实状态里,时间不舍昼夜地流逝,变现实为回忆,化腐朽为神奇。
虽然《克拉普的最后一盘录音带》与贝克特此前的作品相比,留给他的读者和研究者可以在其个人生活里追寻的线索多了一些,但缺乏人物的个性和戏剧动作,似乎仍是这部剧作最基本的外部形态。舞台上只有一桌一椅一人,简直就像旧时代流行于中国民间的古老的说书艺术。一束追光灯打在桌子四周,给舞台带来了某种强烈的奇幻效果:剧中人在光亮与黑暗间往来恰似他在回忆和现实之间徘徊。一台录音机将时光倒流变成现实,老克拉普操纵着录音机中自己的声音,并且与之对话,构成了这部剧作的整个戏剧动作。克拉普是在通过这台机器对自己已经麻木的灵魂施虐。他不断跳进跳出那束追光,不时消失于黑暗之中或者重现于强烈的光照之下,似乎表明他的现实生活除去被回忆照亮的那一小块之外基本上是一片黑暗。
老克拉普令人想起《残局》里的纳格,他们之间有诸多相似之处:同样苍白的脸、同样爱吃甜食和追忆往事、同样难堪的现实状况;在纳格的回忆里,幸福生活也是和水相关的。在《残局》里,纳格最后的形象是在听说内尔死了之后,在垃圾桶里嘬饼干,习惯成了证明他还活着的唯一证据。而老克拉普最后的形象是“一动不动地瞪着前方”,他口袋里插着一根大香蕉,他刚喝完一杯酒,此刻他“心如死灰”。
正如生活一点一点剥夺纳格和内尔的幸福,使他们最终栖息在垃圾桶里,犹如生活的垃圾一样,生活也一点一点地剥夺了克拉普的智慧,使他成为一具在回忆和习惯之间挣扎的僵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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