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诉档案

倾诉时间：12月8日

倾诉人物：刘志华

倾诉方式：情感接待室

“谈恋爱的时候，我们只是普通的情侣，生长在农村，平凡得像地上的石子，她常常跟我抱怨地说：你说为什么别人的爱情会轰轰烈烈，而我们这一辈子就只能平平淡淡呢，我们就不能刻骨铭心一点地相爱吗？”

27岁的刘志华坐在阿阳对面，双眼望着窗外，泪水滑过脸庞，口中喃喃地回忆着他刚刚过世的妻子秀红。忽然他看着阿阳，有点悲伤又自嘲地说：“这回好了，我们成了这个世界上最刻骨铭心的一对，这一辈子我还能去哪里找到她呢。”

相爱时，我不懂得她的好

我家是朝阳农村的，自己一个人在沈阳打工。今年11月25日傍晚，我忽然接到家里的电话，父亲语调颤抖地说，孩子，回来吧，你媳妇脑出血了，刚送去医院。

我听了这消息立刻乘车往回赶，5年前妻子秀红曾经犯过一次这个毛病，医生说随时有可能复发，但是我从来没想到这一天会来得这么突然。大概三个半小时的路程，一路上我都在给家里打电话，家人说医院正在抢救，让我放心，没问题的。我又给秀红打手机，接电话的是我嫂子，我跟嫂子说，你把电话给秀红，我要跟她说话，告诉她我和孩子都离不开她，要她等我回去。

晚上，我终于赶到医院的时候，他们告诉我秀红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其实在我嫂子接电话的时候，秀红已经不行了。我踉踉跄跄地推开急诊室的门，看见一张有轮子的床在屋子里，她就躺在那儿，头上盖着她的衣服。我只觉得这是个梦，心里合计着这个梦也太真实了，我就像很多电视剧里演的那样，走向那张床，把头靠下去，吻她的脸，发觉她的脸冰冷，我头一次知道，人的温度竟然能够那么冰冷。

相爱那年，我16岁，她18岁。那时我们同村，中学毕业后辍学一起去大连打工。一路上她像个姐姐一样关心照顾我，也许是我太早熟了，对她的照顾竟然渐渐产生了一种特别的感情，我开始喜欢和她在一起，喜欢跟她说话，喜欢被她照顾，当时不懂，也许这就是爱吧。

我18岁那年，我们俩一起去盘锦，大巴上人多没有座位，她把腿搭在一个高台上，让我坐在她的腿上，一坐就是好几个小时。我当时那么傻，完全没想到她瘦弱的身材怎么能受得了我的体重，结果车到站的时候，我站起来，她却动不了了。

我从来没意识到她对我有多么好，有多么重要。每次我骑着摩托车出门，如果没有其他的事情，她都要跟着我，一个多小时的车程，她会趴在我的背上，有时候甚至睡着了。我那时只觉得她有点烦，从没意识到那是她对我的信任。

发病后，我以为可以承担失去

2003年，秀红自己在大连打工，我回老家筹备婚礼，结婚已经是水到渠成的事情。有一天我忽然接到了一个电话，说秀红脑出血在医院抢救呢。我放下手中的活就赶去大连，一路上觉得很害怕，不知道她怎么样了，也不知道这个病对于我们之间会意味着什么。

好在那一次，秀红平安无事，住了半个月的医院后，医生说这个病以后随时还有可能复发，但是因为钱不够并没有查出秀红发病的原因。我让她回老家养病，跟她说以后出门打工就是我一个人的事情。

当时有人劝我，还是分手吧，万一以后遇到什么意外怎么办，但是我当时认为，第一我不能因为这个原因放弃她，毕竟我们从十几岁开始一直相爱，另外我当时也轻松地以为，就算真有那一天，我一个男子汉也不是承担不起。在村里“女人如衣服”的思想仍旧很强，我想一个女人而已，就算真的失去了我也不会太伤心。

于是，我们如期结婚了，我一直没有把她以后还有可能复发的事实告诉她，直到两年后我们有了宝宝。她怀孕的时候，医生说她的危险性很高，不能要小孩，我也想等条件好一些的时候再要孩子，但是秀红坚持想要，她很生气地对我说，“你随便，但是我这一辈子可能就只有这一个孩子了。”

面对这种情况，我不得不同意了，心里最不好的打算是，就算她真的以后离开了，毕竟还有一个能回忆的孩子留下来。结果她生下了我们的儿子，生产的时候难产，我等在产房外边的心情复杂到极点，既害怕又难过，还有好多内疚，好在终于是平安熬了过去。

就这样，接下来的时间，她带着小孩，我出门打工，一直是聚少离多。直到今年“五一”，我找到了一份在家附近打工的工作，终于可以每天下班回家陪老婆儿子，这是我们夫妻在一起最久的一段时间，也是我人生中最快乐的一段时光。

最奢侈的相守只有五个月

那段时间，我每天上班之前，都要吻吻秀红，然后才离开家，而下班进门的第一件事也是亲吻她，否则她会撒娇跟我发小脾气。每次如果我们真的生气吵架，她都会来哄我，可我哪里知道满足啊，仍旧觉得她做得不够好，从来不想我有哪里不好。

我上下班骑摩托车，一拐进胡同，她就会把大门打开，带着孩子来迎我。有一次她要我买两箱牛奶回家，结果我去超市糊里糊涂地拿错了牌子，一回家秀红看我买错了二话没说抬腿就踢了我两脚，我父亲刚巧看见了，过来责备秀红说：“买错了就买错了，怎么能踢丈夫呢，夫比天大啊。”说得秀红有点不好意思，我赶紧说没事，踢着玩呢。现在我才觉得，那两脚是最幸福的，为什么她不多踢我几脚呢。

有了孩子以后，需要关注的事情多了，我对她的病也渐渐放松下来，到了“十一”，那个单位关门，我不得不又找了一份离家在外的工作，工作地点在沈阳。又要离开家出门打工，秀红很舍不得我，但是她一句话也没讲，只叮嘱我再打电话。而她每次打电话来，都问我腰粗没粗，体重多少，如果胖了她会很高兴，瘦了就嘱咐我少抽烟少喝酒，多吃水果。

在她去世的前三天，她给我发信息说：“老公，我想你了。”而我因为之前的一点误会跟他闹别扭，竟然像被迷了心窍一般冷冰冰地回她：“你别白话了，你能想我什么啊。”

回想起来，夏天在家的时候，她总是拉着我去山上采蘑菇，今年天旱没有什么蘑菇，可她从来不说为什么。也许是我们太奢侈了，只用五个月的时间就挥霍了我们一生的幸福。

50天的时间，我们生死永诀

家人跟我说，秀红没有遭罪，从发病开始也就一个多小时就过去了。听了这些，我竟然开始有点恨她，我恨她为什么不肯多待几个小时，难道不能忍着见我一眼再走吗？

按照农村的规矩，家里要先把尸体从医院带回去见家里的亲人一面，然后才通知殡仪馆。那一夜，我没有合眼，就守在秀红身边，早上六点的时候我父亲进来跟我说，跟殡仪馆定好了时间，早上九点他们来拉人。我听了这句话，心忽然剧烈地疼了一下，以前听别人说心疼以为只是形容，那一刻我才知道，心就像皮肤上的伤口一样，真的是可以疼的，我和秀红的这一辈子，就只剩下三个小时了，过了这最后的三个小时，我就再也看不见她了，而对这一切，我无能为力，除了眼睁睁看着时间流去，我一点办法都没有。

谈恋爱的时候，我们只是普通的情侣，生长在农村，平凡得像地上的石子，她常常跟我抱怨地说：你说为什么别人的爱情会轰轰烈烈，而我们这一辈子为什么就只能平平淡淡呢，我们就不能刻骨铭心一点地相爱吗？这回可好，我们成了这个世界上最刻骨铭心的一对，“十一”离开时还是活生生的人，50天后回来却只看见尸体。

下葬那天，我们到了山上，按照规矩，应该是她的晚辈铲第一锹土，可是我们的儿子太小了，只有三岁，于是要由我来。老人说眼泪不能落到坟里，我就咬着牙，一锹锹地填土，我做梦也想不到，我这一辈子竟然有一天会把我心爱的女人的骨灰亲手埋葬在我们第一次约会的地方。就在那一瞬间，我感到整个世界都是空的了，这个世界就只剩下了我自己，我怎么能忍心把她孤零零地一个人扔在山上。

三岁的儿子平时一眼瞅不到妈妈都会喊，可那天回家，儿子一声都不吭，不哭不闹，只坐在那里发呆，别的孩子一叫妈妈，我儿子就抬头看我，我问他想什么，他说什么都没想。以前秀红在时，一吃饭儿子就说，妈妈还没来吃饭呢，可现在，他喊爸爸不来吃饭我也不吃饭。

可是，我在家里却再也待不下去了。因为在家里我不敢哭，但是天一黑，我心里就特别想她，那种心疼逃避不了。每天晚上我把她的衣服搂在怀里才能睡着，可还是每晚都惊醒，一醒来就会听到孩子说梦话，喊妈妈，每次我听见了就觉得心又碎了一次。

平时，秀红会把掉下来的头发攒起来，我把那些头发找出来，一根一根捋着，一抬头看见墙上的婚纱照，不过四年的时间，照片一点都没有褪色，笑容依旧那么美丽，而生活中却只剩下我自己了。

她过世不到十天，我就离开了家，别人不理解，只有我自己知道，家里每一个地方都有她的影子。回来沈阳打工的单位，我每天还是做梦，一切就像我从来没回去过一样，所有的失去不过是一场梦而已，她还是会给我打电话，问我好不好，说她想我了。

可是这一切都不是梦啊。这四年，她每天都说，“带我出去，让我陪在你身边，”我说“不行，你要在家带着小孩。” 结婚四年，我们相守的时间不到一年，以前总说有的是时间在一起，等30岁以后赚够了钱，就再也不分开，永远在一起，谁知道，她竟然等不到那一天。

每年春节，我都想尽早回家，可是今年，我只觉得害怕，失去了秀红，我的家在哪里啊。

阿阳手记：做个会腐烂的人，总好过无欲无求的佛

写完了这个故事，我开始变得不想说话，因为说什么都似乎是多余的。我终于明白为什么人们会用默哀来表达心中的悲恸，因为语言有时候真的不及沉默来得有力量。

那天，随手翻看三毛的书，里边回忆她和丈夫荷西在分别前的那一年的生活，充满了柔情蜜意，直到荷西潜水时发生意外，去世时不过才三十岁！而这已经是三毛经受的第二次永失吾爱，年轻时她曾经经历过未婚夫意外身亡的伤害。

是的，我得承认，命运不公。和很多人一样，我开始有点伤感地抱怨，然后是无可奈何地绝望。

世界上的事情就是这样，有凯旋的队伍，就有兵败的将士，有刻骨铭心的爱恋，就有生离死别的痛楚，于个人来讲是极大的不公平，对这个世界来讲，却维系着平衡。所以，按照这个逻辑，如果我们不曾付出感情，大概也就自然可以免了这些伤痛。只是，没有了那些，你就会觉得命运对你特别垂爱吗？看见春天的第一树桃花，你没有幸福的记忆可追寻，遇到冬天的第一场飞雪，你也没有刻骨的寒冷值得纪念，身边人看《泰坦尼克号》、《人鬼情未了》、《秋日传奇》、《魂断兰桥》时会痛哭流涕而你只能浑然无法理解，就算你一个人是金刚不坏之身，就算你能活千年万载还百毒不侵，那样的惯性生命就会让你快乐吗？与其当个无欲无求的佛，倒不如做个会腐烂的人来得爽快。

我没有什么别的可说，只想说，与那些因为其他感情而引发的痛苦相比，那些因爱而生的让人感动的悲伤和平凡的幸福，即使痛苦也该珍惜。对志华和秀红的爱情，我惟一的遗憾在于，他们都等不到30岁以后相守的承诺。

既然命运的明天如此不能确定，不如把相守的日子提前一点吧，提前到生活的每一天，就像三毛和荷西那样，虽然是短暂的婚姻他们却一直相随，无论是非洲沙漠还是欧洲海岛。如果可以那样，当不得不面对分别时，我们至少可以流着眼泪说，我们尽了人类可以做的最大努力，让相爱的两个人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