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胡汉三有关的少年往事

      8岁那年，我和王小松沿着铁轨向西，西边是县城，县城今夜放映由我们的一个同龄人主演的电影《闪闪的红星》。我们所在的五七干校距离县城12公里，我们所在的班级要在下星期才能集体包场进城看这部电影，可我和王小松有点等不及了，我们决定独自行动，这是我们的第一次离家出走。
      我和王小松的父母都属于从省城下放到此的“牛鬼蛇神”，那个时候我们上学就像现在的孩子天天玩游艺机似的，既轻松快乐又有点百无聊奈，那个时候没有太多的钱供我们消费，我们所能做的就是将时光浪费得尽可能充满快感。我们觉得最有快感的事情莫过于让所有的人都对我们的某些行动提心吊胆、失魂落魄，家里的大人想尽办法揍我们，我们便想尽办法揍另外的人。
      王小松的父亲以前是国民党的一个牙医，专门为少校以上的军官修补牙齿。由于有早晨睡懒觉的习惯，在1949年9月某个阳光明媚却硝烟弥漫的早晨，耽误了撤退去台湾的一辆军车，从而改变了自己的命运，身穿便衣隐姓埋名潜伏在省城一条不大不小的巷子里，继续从事自己的职业。也从此学会了清晨五点钟就起床，什么也不干，就在车站边溜达，嘴里神神叨叨的，像当时我刚刚读过的一部鲁迅的书里的那个祥林嫂。
      但是王小松却不觉得自己的父亲像祥林嫂，他的理由是祥林嫂是女的，而他父亲是男的。我费了很大力气解释他父亲为什么像祥林嫂，他还是似懂非懂，绕不过弯来。最后我绝望地问：“那你觉得你父亲像谁？”王小松神秘的说：“你觉不觉得我的父亲长得有点像胡汉三？”我说：“不会吧，他有那么反动吗？”王小松说：“我是说长相，我老怀疑我不是我父亲亲生的，你看我们俩人是不是一点都不像？”
      我们都是通过电影海报知道《闪闪的红星》里面的好人和坏人长什么样儿的，经王小松这么一说，我还觉得真是那么一回事，长的挺像。我问王小松：“你觉得你父亲有没有什么瞒着你的，比如银元、地契、变天帐、小老婆、机关枪什么的。”王小松摇摇头：“目前还没发现，就是觉得长得像。”
      我们坐在学校旁边的一条臭水沟边，抽着从家里偷出来的烟，很严肃地对这件事情彼此坦城地交换了看法，我们决定先进城看看这部电影，然后再决定该怎么办。是隐瞒他父亲长得像胡汉三这个事实，还是向学校的班主任主动揭发这件事情争取宽大处理，到时看完电影再相机行事。
      就这样，我和王小松沿着向西的铁轨，前往县城提前观看《闪闪的红星》。我们走了半天才到县城，打听了电影院的具体地点。由于我们还是小学生，我们每人只花了五分钱便买了电影票，这是我们第一次独自走进电影院，因此感到电影院分外宽敞而明亮，但我们的心里却充满了悲壮和伤感，我们知道电影一散场，我们就要被迫做出自己的选择。
      在黑暗中，我紧紧握着王小松的手，他的手在微微颤抖，当电影里的潘冬子抓到胡汉三之后，王小松的手上冒出了阵阵虚汗，我感到他快抗不住了，我握着他的手，我希望他能挺住，我多想在黑暗中告诉他，虽然他父亲长得是有点像胡汉三，但他却一点都不像。
      电影散场了，我们没有说话，我们沿着铁轨缓缓走向回家的路。
      黄昏的天空开始泛红，后来变得昏暗下来，铁轨上始终没有列车驶过，四周一片寂静。我们开始有些害怕，但我们还是一点一点的往前走，走到五七干校的时候，所有的家庭都亮起了灯光。我们两家的大人像没头的耗子在各家各户窜来窜去，逢人就打听有没有看见我和王小松。后来有一人指着我们说：“看哪，那不是他们俩人吗？！”
      我们理所当然的又被狠狠地揍了一顿，但我们到最后都没有泄露王小松的父亲长得像胡汉三这个事情。我们很奇怪别人为什么都没看出来，可我们又不好说出来。
      这件事情莫明其妙地困扰了我们很长时间，但也因此使得我们俩人在分享一种秘密的同时，获得了一种更为亲密的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