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德东老文章之二：

　　　　败

我欣赏一个人，他是西楚霸王，生死在公元前。

他失败了。

不过，他是一个完美的男人。

在沙场上，他勇猛无敌；对于心爱的女人，他多情无双。所谓侠骨柔肠。这样的男人千载难逢，万劫不复。

这样的男人最终肯定不会胜利，他没有刘邦的狡诈、卑下、薄情、厚颜——拥有这八个字评价的男人没有成不了的大业，却绝不是完美的男人。

不以成败论英雄。

那以什么论呢？先煮酒。接着，我们回望古代，且饮且谈。

我们看到，霸王单膝跪地，把脸埋在大手里，身后拖着黑色战袍，那里面裹着粗糙的丈八兵器。地上，躺着美丽绝伦的虞姬，她似乎睡着了，神态十分安详。她的身上披着雪白的轻纱，显出她波浪一般的体形……只是她的颈部有血，那血怵目惊心。霸王几世几劫也没有抬起头来，他一直在哭，他的泪是江是河是海是洋。他的身躯，永恒地向前倾着，那时打不倒的山，那是扶不起的悲伤。

虞姬去了，不过它是幸福的，和西楚霸王这样的男人相爱一刻，足了。

在乌江畔，他拼尽最后一兵一卒，只剩一帅，面对千军万马，自刎而亡。好男人绝不死在敌人刀枪下，那会在他高贵的躯体上留下一道疤痕，留下一个缺憾。好男人死在自己的剑下，自己的剑刺进自己，不会再有人拔出来，这样，他的躯体便由始至终完整无缺，并且，他的武器也就和他的躯体合二为一了。成为比骨头更硬的一部分。

骓不逝兮。马是有灵性的动物，它懂得选择——对于真男人，它永不离开；对于伪男人，它则毫无留恋。

我如果和西楚霸王争天下，那么分出楚河汉界之后，我绝不会得寸进尺，再动干戈。我和他江山各占半壁，天空各领半穹。我觉得这是十分理想的布局。

这个世界上完全可以同时存在两个英雄，甚至一百个一千个一万个，再甚至全天下的男人都是英雄也未尝不可。之所以有征战有斗争，不是因为英雄太多，而是太少。

我想我最后也定将是失败的，因为我和西楚霸王颇有共同处——英雄气短，儿女情长。

败不是丑事。只要拼了搏了，最后我笑着一败涂地。

那时候，我终于轰隆隆地倒下来。

那时候，另一个男人继续立着，胜者为王。

全天下的男人都匍匐在他的脚下。

全天下的女人都哭着围到我的身边来。

一个真男人的尸首比一个伪男人的王位更贵重。

（199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