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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访问郭布罗·晓英之前,我们曾见过两三次面,彼此点头微笑问候而已,很短暂。这次是坐在她家的客厅里,有足够的时间,听她说过去的故事。
晓英:“咱们从哪而说起呢?”
凡鸽:“先说说您的父亲吧。”
晓英:“好吧。我的父亲叫郭布罗·润良,是婉容的哥哥,他们是同父同母的亲兄妹,从小住在地安门外的帽儿胡同。父亲的第一个妻子,是溥仪的大妹妹爱新觉罗·韫英,婚后两年她就去世了。说起来,得的不是什么大病,就是急性阑尾炎。那个时候,家里不相信西医,结果给耽误了。很可惜,他们没有子女。
我的父亲生长在贵族家庭,是个阔少爷,衣食无忧。他爱唱京戏戏,尤其是偏爱老生这个行当,唱起来很专业,胡琴拉的也很不错,只是不能粉墨登场,因为那是认为辱没家族的事。他的情感丰富,性格却很内向,胆子也小。就是自己喜欢做的事情,想到了也不敢做。后来,他跟着我爷爷荣源去了东北。我爷爷觉得父亲“拿不起事儿来,不能挑家过日子”,就给他找了一个能干的东北姑娘做续弦,就是我的妈妈。后来的生活经历真的验证了爷爷的远见,要没有我妈妈,这个家早就不是个家了。”
凡鸽:“您是出生在?”
晓英:“我出生在东北,一直跟我爷爷和姨奶奶在一起生活,是姨奶奶带我长大的。我的亲奶奶是我父亲和姑姑婉容的母亲,也姓爱新觉罗,是毓朗贝勒的侄女四格格,也有人说是毓长的女儿。至今我不知道她的名字。我二叔润麒的母亲叫恒香,后来和爷爷离了婚。带我长大的姨奶奶叫文安,她原来是一个丫鬟,在恒香和爷爷离婚之后,因为模样好,性情好,爷爷就娶了她。
在东北的那些年,我还很小。爷爷是个沉默的人,经常看见他自己在屋里背着手,来回来去的走动。有时躺在床上,头枕着双手,不知在想什么。我现在回想起来,那时候,可能就是姑姑婉容被打入冷宫,已经不让家人见她了。爷爷情绪极度不好的时候,连饭都不吃,这种时候,奶奶就给我一双筷子,一手一根,走到爷爷床前说:“爷爷,饭饭,爷爷,饭饭。”爷爷最喜欢我和疼爱我,所以我叫他吃饭,他才肯出来吃。后来,我妈妈跟我说,在伪满时,有一次姑姑把自己反锁在屋,点起火来准备自杀。当时,谁叫门都不开,连溥仪亲自去都不行。后来没办法,溥仪只好把老丈人叫来。我爷爷叫人把门撞开,看见婉容穿戴整齐,坐在一张放在八仙桌的椅子上,火都点着了,差点没了命,父女俩见面就抱头痛哭起来。”
凡鸽:“您见过婉容吗?”
晓英:“应当是见过。我记得那时我还很小,文安奶奶带着我和丫鬟桂臣一块儿到了一处有小木楼的地方。开始,她们不带我上去。我一个人在楼下很害怕,就哭了。桂臣就下来带我上楼,看见一个仙女一样漂亮的女人,好像穿的是纱做的衣服,手上带着亮晶晶的戒指什么的。因为太漂亮了,我还摸了摸她的手和衣服。可是大人们不理我,只顾她们说话。现在回想起来,不是婉容能是谁呢?”
凡鸽:“您什么时候回北京的?”
晓英:“抗战胜利以后,我爷爷也被带到前苏联的赤塔改造去了。他不是战犯也不是伪满的大臣,但是,有人说他是溥仪的老丈人,就带走了。没有办法生活了,只好投亲靠友吧。我父母回到北京,姨奶奶带着我和桂臣到了天津。快到上学的年龄,我才回到父母身边。苦难的日子就开始了。”
在煤矿文工团时的晓英
我回到北京的家里,父亲见到我特别高兴,拉着我的手说:‘快让爸爸看看。’然后,从桌子的抽屉里拿出两个黄杏来说:‘爸爸什么都没有了,这个就算是给你的见面礼吧。’然后又把我领到屋门外,对同住一个院子的本家亲戚们说:“这是我的大女儿,我大女儿回来了。’
父母欢迎我的第一顿饭就是窝头。当时父母的生活非常困难,经常是吃不饱的状态。”
凡鸽:“为什么呢?”
晓英:“我父亲没有工作技能,他除了会背子曰诗云,就是能写很漂亮的毛笔字,他的楷书很有功夫。那个时代不像今天,书法也能挣钱。没有生活来源,就靠我妈妈做零工维持生活。实在没办法的时候,我母亲就去找我二叔的母亲恒香要钱,那时她靠房租生活,结果,她不肯给。直到经法院调解,给了一次。后来,当地政府看到解决起来太困难,开始给我家发放救济金。我们的全部生活来源,基本就是靠政府的救济金。那时有誊写社,有时候也给父亲一点抄写的活儿,报酬很低。
当时,我家住在帽儿胡同,老门牌是14号。后来,我二叔的母亲把房子卖了,我们就搬到豆角胡同,不长时间又搬回帽儿胡同,住在15号的旁门。这儿原来是我父亲小时候念书的地方,原来的屋子里还有浴池,我们没有钱买床,只好把浴池当床腿,把铺板直接铺在浴池上面。生活本来就很艰难,后来又添了一个妹妹。我父亲没有事做,经常是默默地坐在板凳上发呆,不知他在想什么。
我记得有一年,真是到年三十晚上揭不开锅,什么吃的都没有了,全家人就是默默地坐着。还有一年过年,妈妈买了一条鱼回来,为了多吃几次,加了很多水熬鱼汤,那锅鱼汤其实就是一锅腥水,搁现在根本没法吃。我父亲原来是个胖子,这时候瘦得皮肤松弛,很没有精神。
我小学毕业以后,考上五十五中,还是经常吃不饱饭,没钱坐车,每天是从地处地安门外大街的帽儿胡同,走到东直门外上学。冬天没有棉鞋,手脚都是冻疮。一年之后,我拿到助学金,从那时起,我每天中午可以到学校的食堂吃一顿热乎的饭菜了,心里别提多高兴了。我小时候长期营养不良,所以个子没长高,体质也差。”
凡鸽:“初中毕业以后,没考高中吗?”
晓英:“没考。生存第一呀。我15岁就给纸箱厂糊纸盒,挣的钱养活全家。那时候是记件儿开支,我最多的时候一天糊200多个,一个月下来能有40块钱的收入。我父亲看我在外面工作,经常叫着我的小名嘱咐说:‘祖育,长大做人要忠诚老实,君子莫大乎与人为善也。’‘说话办事要讲信誉,要做君子。所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决不能出尔反尔。’”我就按父亲说的,认真地拼命干好活。
凡鸽:“您是什么时候开始学画的?学画的费用很高的。”
晓英:“我能学画是很偶然的。当时,在沙井胡同有一家私立的西画美术学校,是姓熊的两姐妹办的,我妈妈在学校里做帮工。熊校长的父亲是伪满洲国驻日本的大使,她们知道我家的情况。熊校长把我叫到学校跟我说,你到我这儿来学油画吧,我不收你的学费,从那以后,我就边糊纸盒,边学绘画。我非常珍惜熊校长给我的这个机会,发愤要学好油画。如果不是熊校长的善举,我可能一辈子就是糊纸盒的。
学习三年之后毕业,我就考上了中国煤矿艺术学院舞美系,成了大学生。糊纸盒从零散家做也改成集体工厂,我妈妈也参加了工作。民政局为照顾像我父亲这样的人,也给他安排在一家塑料厂工作,生活从此有了转机,但是,好景不长。有一次,父亲因为工作认真负责得了奖状,很高兴,中午在单位吃的饺子,回家后不久他去了厕所,结果发生了脑溢血。邻居们帮忙把昏迷的父亲送到医院,但是抢救无效,几天之后,父亲没有留下一句话就离开了我们。我独力办完父亲的后事,把他的骨灰安放在八宝山人民公墓。面对父亲的骨灰我说:“爸爸,您放心,您跟我说的话,我都记住了。我发誓一定给您争气,给祖宗争气,做个堂堂正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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