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系列小说——棺材
(2008-08-30 00:26: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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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在五关镇一个小乡村的金石老头,得了一场病,自己一个人孤零零地到村子里的医疗所找医师,金石老头今年已七旬有余,背有点驼,脸上布满了皱纹与黑斑,一脸苍桑掩盖了他年轻时脸上光滑红润的光泽。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感觉自己的身子变得一天天地沉重起来,大概是两年前,老伴去世的那阵子,从那时候起,他开始感觉自己走路有点艰难,通常走不上一阵子,便感到气喘呼呼,这以后,他的右肩和背上时不时感到一点酸痛。金石一坐下来,便常常一个人这样叹息:“人老了,就这个样子,变得不中用起来,又惹人厌。”这点由骨质增生所引起的酸痛让他感到无可奈何而又焦躁不安,他从前寻思到医疗所找点药治这病,可刚产生了这么一个念头,又被他在心里给打消了,他常常自己在心里这样揣摩着:“到了这个年纪,服再多的药恐怕也起不了什么作用来。”
金石老头从医师那里弄来了一点儿丸药。都是治老年性骨质增生的。每天起来,他缩手缩脚地熬了一点白粥,自己喝了一碗稀粥,再从碗里滔了一点米汤,吞下那几颗丸药,吃过了药,他便倦缩在院子里那张破旧的藤椅上,用怠倦的双眼望着那长满荒草的院子,记得老伴还没有去世的时候,这院子的一边上裁满了各式各样的花木,每次见到院子里这一派荒凉的景象,他的心里不禁感到一阵悲哀。从医师那里弄来的那些丸药吃了半个月,而腰肩上的那点病痛却不见丝毫的好转,或许是他自己的心理作用,他反而觉得自己自从服了这种药,身子变得一天比一天虚弱起来,甚至有时发觉自己的手脚变得十分麻木,于是老头把那剩下的半瓶药扔了,后来便断了求医的念头。
这可以说是老年人的一种习惯性心理,自从老伴去世以后,他便常常会因为身边一丁点不如意的小事而感到阴郁不安。老伴闭上眼睛的时候,过了一天,院子里便停了一口棺材。他望见问口停泊着的那一口黑亮的棺木,心里顿时感到一种说不出的恐惧与难过,他变得有点神经质地靠在床边,伸出自己的手指触摸着死人那冰冷而泛着青光的脸,老伴好阴森的鼻孔里已没有任何气息进出,老头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心里困惑地想,像老伴生前身子那样强壮的人,这时候也离自己而去,恐怕自己以后的日子也不多了,相信不久,他便可从另一个世界里见到老伴,他顿时感到躺在棺材里那种平静安详而没有烦忧的巨大诱惑,他和自己家人办完了老伴的后事,一个人孤零零地过了一段昏昏噩噩的日子。
这以后,他的日子变得十分的孤独起来,他的身边再没有一个陪他说话的人,老头每天搬着那只破旧的藤椅,放到院子上,躺在那椅子上呆呆地望着眼前的一切,院子的外边是一条街道,每天从这里会走过各式各样的人,有像自己这样年纪的老头,躯着腰低着头慢吞吞地走着,有骑着摩托车自行车的年轻人,有背着书包上学放学的小孩,这一幕幕像悄无声息的电影的镜头,不断地在他的眼前涌现着,金石常悲哀地想,这个村子,其它的人都十分幸福快乐地生活着,而大概只有自己这样,每天孤零零地,百无聊奈地打发着日子吧,平时就连一个说话的伴儿都没有,他的心里常渴望地惦念着,自己的女儿和儿子,还有那些现在正风华正茂的孙子孙女什么的,他总会时不时盼望着那些孙子孙儿提着一点什么样的礼物,来这里看他,陪他说一会儿话,对他嘘寒问暖,听他谈一谈发生在过去的一些事情。即使是不带什么礼物,就让他见一见亲人的面,用手抚摸一下下一辈人的头发脸儿什么的,他也会感到莫大的欣慰。
老头便每天带着这样的愿望,一点一点地消磨着他生命残留下来的这些光阴,甚至有时神经质地想,那可怜的老伴离自己去了另一个世界,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他总是认为,老伴不会从这个世界上消失的,他的阴魂总是留在这人间不走,他的灵魂会不会荤绕在自己的周围呢。老伴生前是一个老爱唠叨的人,老头生前感到最厌烦的便是她的这一点,在老伴那最后几年的时间里,她平日里更是唠叨得厉害,她常常因老头手上的一件小事而说了一大堆的废话。比如说,平时老头抽一根烟,或者咳嗽一声,说话大声一点生硬一些,老伴都会觉得不顺眼,老伴苍老的脸上布满了皱纹,显得有点蓬乱的头发下边耷拉着一张灰黑的脸,每天倦缩着身子,在屋里的一角除了每天必要的唠叨之外,便是不停在做着针线活儿,在那时候,老头觉得老伴跟一堆会说话的肮脏的肉没什么两样,老头已两年没和老伴同在一张床上睡觉了,每到了晚上,老头便睡在东屋的那张床,而老伴则睡在西屋的那张床上。老头自己的生殖机能已衰退得厉害,他开始对老伴的身体产生一种厌恶感,而同时老伴对老头的身子也感到一种恶心,所以他俩都觉得自己和对方睡在一起与一头猪一头动物睡在一起没有什么两样,然而当老伴离自己而去的时候,老头的心里却常常发现自己多了一种莫名的空虚与失落。这种微妙的感觉连他自己也说不清。
腰肩间的那点酸痛又来纠缠着他,老头丢掉了那瓶药,每天病痛和吃饭几乎成了他生活的全部内容,老头的眼神里充满了一种凝固的冷漠,他常常这样怀疑地想,自己的灵魂会不会每天在这个村子的上空浮游,这灵魂自己悄悄地向着老伴的那个世界走去。等到一天,他们便自然地飘荡在一起。
金石坐在藤椅上,回忆成了他打发时间的最好方式,在这种漫长无限延伸的时空里,他的脑海里浮现出来地差不多都是发生在过去的一些往事,他觉得自己的身子只剩下一副躯壳,而这副躯壳的灵魂便是纠缠在他脑子里各式各样的记忆:在过去发生的那些不安而纷繁的事物。
回到近四十多年前的时候,全国各地不断地开着批斗大会,那时候,金石还正年轻,气血方刚,他不断地带着一帮人,到各处去,他们聚到了一起,开完了会,便带着人开始斗欧那些被人从屋子里揪出来绑到会场上的那些人,近半个世纪前的事,让人现在回忆起来总觉得有些模糊,甚至遥远,然而他却十分清晰地记得,那时他曾亲手把人的头颅打得血肉模糊,他亲眼看见那些被绑了的人,被打得头破血流,连眼珠子也迸了出来,他们的脸上血迹斑斑,青一块紫一块,蓬乱的头发披盖着他们痛苦的脸孔,带着血和泪的嘴唇在微微地翕动着,似乎在向着人们乞求着什么,鼻孔里微微地出着气,这点奄奄一息的痛苦神情,十分像金石的老伴将要死去的痛苦表情。金石那时在村中的威望很大,他还常常带着大伙,抄了别人的家,绑到那一个人便打那一个人,那时候,他心里只有这么一个念头,那些人该打,大伙的心理也差不多是这么想着的。
那个晚上,开完了批斗大会,金石在家里吃过了晚饭,便走进村头的那家四合院。他踏着月色,走近院子东头的那间屋子,他推开两扇半掩盖的门,看见中堂的桌子上的一盏油灯,微弱的灯光照耀着这屋子的四壁,屋子里的一切零乱不堪,地上散乱地丢放着一些杂物和衣物,被摔碎的碗子盘子,碎片洒满了一地,那些桌椅被掀翻在地。屋子里的一角蜷缩着一个女人,在微弱的灯光下,金石似乎看见那女人的眼角闪着泪花,他畏怯地望着金石高大的身影,金石用眼光向屋子里扫了一下,又盯了这个女人一眼,他想起下午的时候,自己带着一帮人,不断地在这屋子里翻搅着,最后揪出这屋子里的主人——这个女人的丈夫,他把那人给绑了起来,现在这个正血肉模糊,在外边受冷挨饿呢。金石的脸上露出了一种得意的笑容,他弯着身子,低着头,凑近那女人的身子,接着抓住那女人的一只手,那女人身子颤动了一下,恐慌地缩回了自己的手,金石脸上浮上一层努气,横盯着眼,发狠地把那女人从地上揪了出来,那女人不停地哆嗦着,她的眼里布满了泪水,发紫的嘴唇在轻轻地颤动着,她痛苦地呻吟了一下,对金石乞求着说:“求求你了,求求你,放过我吧。”
金石端详着那女人白净的脸,她那姣好的脸蛋因害怕而冒着青光,金石发出一种狰狞的笑,冷冷地对那女人说:“好!好!放过你。”
他想起往日里的这种时候,这个女人就躺在这屋子主人的怀里,他的心里顿时冒起一种无名的嫉妒之火,他往地上吐了一口痰,在口里发狠在骂了声:“狗日的。”金石捉紧那女人的手,他把自己的脸帖近那女人的脸,用自己的嘴去亲那女人的脸庞,那女人一阵慌张,拼命地挣脱着金石的手,她的身子又吃惊地颤动了一下,背向着后边的墙上靠了过去。接着她的身子就像瘫软那样,跌坐在地上。金石用手在那个女人的身上搓摸着,那女人在一片黑暗中挣扎,发出一声痛苦的而凄厉的尖叫声,还有断断续续的哭声。
后来金石把那女人抱到屋子里的床上,他开始动手瓣去女人身上的衣服,金石的身上涌上来一种饥渴感,那一种对女人的深深饥渴感夹杂着一股莫名的怒火,在他的心里燃烧着,那女人就在他的身底下挣扎着,后来浑身像丧失了力气,在黑暗中任着金石在她的身上摆布,他脱去自己的上衣,他的身子压在那女人赤裸裸的身子上面,他急促的呼吸声在女人的乳房上端游荡,融入在窗外浓重的夜色中。
金石搂着那个女人的身子,他的心里沉入了一种微妙空灵的世界里,他的脑海里不断地浮现着这样的画面,冬日的田野,金黄色的油菜花遍布郊外的田园,暧昧的花香混和着田园的泥土的气息,在一道小河的对面,有一座宽大的屋舍,屋门口站着一位年轻的姑娘,她留着长长的头发,一张雪白而一尘不染的脸上嵌着一双大大的眼睛,好穿着一件厚厚的红色大衣,那笑容一点一点在消融在冬日发情的暖和阳光中。
那个晚上,已过了十二点,金石穿好了衣服,踏着月色,回到了自己的屋子里,他在房子里点上了一盏煤油灯,持着这盏灯他小心翼翼地走到另一间房里,他看见他的两个年小的孩子已经在床上熟睡了过去,自己一个人到外边的井头提了一桶水,在院子里的月光下洗了个澡。便一个人上床睡了过去。
那时候,他已一个人和孩子生活了好几个年头,她的媳妇在结婚后的第三个年头,便病逝了,她给金石留下了一男一女,离金石而去,金石拖着这两个孩子,这些年来,在寂寞的煎熬中磕磕碰碰地过着。
不久,这个女人便被金石接回自己的家里,他和孩子们一起生活着。想不到这个女人一下子就跟了金石好几十个年头,女人过了金石的门,便再没给金石生下孩子,她只把金石的前妻的孩子当成自己的孩子。
后来两个孩子长大了,到外边念书,又到了省城里工作,成立了自己的家庭,以后便很少回到这个村子里来看望金石夫妇。
金石现在回忆起这些事情,感觉他们就像发生在几天前一样,那些亲人都一个个地离自己而去,他发觉自己已经是一个一无所有的人,过去所发生在他自己身上的那些事情,难道仅仅是他现在的一个梦幻。
那个下午,金石像往常一样,坐在院子里的那只藤椅上,他打盹了一会儿,便昏昏然地睡了过去,他在睡眠中做了一个奇怪的梦。他梦到那一片金黄色的油菜花,老伴变成了年轻时的那副模样,她留着那头长长的黑发,脸盆洁白如雪,好穿着那件鲜红的冬衣,在远处向着他走来,一脸神秘地对自己说:老头,你为什么让我一个人在这里了。接着她好像站在远处不断地向着老头招手。
金石醒来的时候,心里感到一阵不安的悸动,他睁开眼睛,静静地回忆着刚才的那个梦境。他开始感觉,老伴尽管跟自己分别了好多年,可她和自己之间的距离竟是那么的近,他在心里揣摩着:说不定,老伴现在就隐藏在屋子里,或者在院子里,她的灵魂时时荤绕在自己的身旁。
屋子里的那只猫像平时一样,他静静地蹲在屋子里的那道门槛上,一声不吭地承受着冬日暖和的阳光。金石像往常一样,蜷缩在门口的那只藤椅上,他又缅怀起他和老伴一起渡过的那一些岁月。有时他竟产生一种幻觉,他的潜意识总是认为,此时蹲在门槛上的是老伴,有时他不经意地掉过头来,望见那门槛上那只猫的身影,竟有点吃惊起来,接着心里便涌现出一种深深的失落感。
日子在一天天地过着,金石有时竟怀疑起自己的记忆来,他怀疑老伴不是在两年前的时候死去的,一定是自己的记忆出了问题,她是在不久以前,几个月前,或者几个星期前,几天前。
过了大雪,日子变得冷得呛人起来,这些天来,又连续刮起北风来,寒风在金石的屋顶上飒飒地横扫而过。就快到了春节了,他知道,过年的时候,他的儿女便会从远方带着他的一大群孙子孙女来这里看望他,给他带来贺年的礼物,又给他压岁钱,对他嘘寒问暖,让他摸摸孙子们的脑袋和脸蛋。
那个严寒的夜晚,金石在床上睡了过去,以后便再没有起来了,他死了,那时候,离过年仅有三天的时间。
那个下午,他家的那只猫像往常一样,蹲在家门口的那道门槛上,静静地承受着午后的阳光,他静静地凝视着主人一动不动的躺在床上的身影,眼神里似乎带着一点黯然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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