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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谈 |
第一次碰到师傅的时候还是冷鸿刚上山不久,他敲断了一个来犯者的左臂骨将他踢下山去,谁知师傅正巧路过那人身边,按了一下只听咔嚓一声,那人的的骨头被接上了,并不耽误他继续翻滚。冷鸿大惊,心知这是位高手,自己多半不敌。
那时师傅的头发还只是花白,脸却并没有太多皱纹,他扫了一眼冷鸿的手就猜到了他的来历:铸剑派的?嗯那件事你最好还是忘了吧。
铸剑派入门功夫是铁手功,练到高阶双手雪白光滑隐隐发青,目的也简单,不过是希望铸剑时能捏住高温的火钳,不致被烫到脱手。练到顶级,据说能徒手进到炉中拿出剑坯毫无伤损,这也只是传说了,在同阶弟子中,要以冷鸿和大师姐这门功夫练得最深,但他们两个也从不敢把手直接伸进火焰熊熊的熔炉中。非但如此,大师姐还为同门都缝制了厚厚的手套,铸剑师双手是宝,决不能有丝毫伤损。冷鸿原本人白如玉,这双手从来没被人看破过。不知为何这个落魄半老之人不但看到这一点,还一口道破了他心里的事。如同天雷轰顶,他呆呆地站在山顶,泥塑一般。
第二天他踏遍全山,也没找到师傅的踪迹,倒是被打断手的那个带了帮手来寻仇,他这回吸取了教训,不断人臂骨,只是让他们吃了些皮肉亏,发了誓绝不再来骚扰。
第三天他去采雨后的菌子,又遇到了师傅,他竟然把菌子剥一剥,就那么直接吃了。冷鸿看不过,从腰包里掏了块牛肉干扔了过去。师傅接了,看也不看就跟菌子一起嚼着吃了。
冷鸿瞧他样子有趣,索性把包里还有两块也给了他。师傅吃罢咂咂嘴,又继续捡菌子,吃菌子,冷鸿在他十步以外捡。一个吃得差不多,一个捡的差不多,冷鸿正要走,又听见他说:那件事你最好还是忘了吧。
冷鸿抓住话头:怎么能忘,如果你也知道……
师傅打断他:流年似水,逝者如斯,你可见有哪一条船,能停在江心不动?在你是一生大事,在人世还不如一颗尘埃。你不忘,不代表这世界不会忘。世界都忘了的事,你再去追究也是徒劳。
这几句话猛地碰到冷鸿心坎上,他低头不语,抬头想说话时,师傅又不见了人影。
师傅住的是后山一个小洞,前面有大堆灌木,洞里石桌石凳,浑然天成。那石桌就是师傅的床,冷鸿找到他时,他呼呼大睡,一点心事也没有似的。冷鸿知道以他的功力,听到自己的脚步声是易如反掌,于是也不多话,只是按照自己屋里的方式,给他砌了一个炉子。捡了些干柴,堆得整齐,点火煮了新茶。
师傅被茶香扰乱,不得不起身。冷鸿端了茶,要跪下拜师,师傅挥下手:咱们都活在世外,就别来那套规矩,你爱叫我什么就叫什么,叫老头,老公公也行。
冷鸿看他端茶喝了一口,眯起眼睛回味,他就开口叫了师傅。
师傅说:打算跟我学什么呢?
冷鸿毫不犹豫:学忘!师傅说的对,反正事情早晚都会被世人遗忘的,我又何必去记得。只是弟子愚顽,这桩事总在心头,驱逐不去。
师傅说:那么,你就得先忘了你有这颗心。
犹如冷水劈头浇下,冷鸿带着这句话,过了三年。中间有了阿山和梅姐一家做伴,小晨日日长大,乖巧可爱,益发岁月好过了。只是,日日夜夜,他还是不得安宁。似乎总有声音在耳边响起,在追问,在斥责,在喝骂。
真的就这样了吗?你就甘心好好名门正派就这么没了,虽然你不是掌门人也不是大弟子,可你拜过师认过祖,发了血誓要为门派增光添彩。兵强则灭,木强则折,生而为弱,死而为强,到最后,是不是活着就胜过了一切?而死亡只是留下了传说?
野马山上有一道十尺高的瀑布,冷鸿每七天便赤裸上身,到瀑布中静思。他幼年时修习的内功底子还在,任凭水流从高处砸在身体上,气脉自行运转,暗合柔弱处上刚强处下之道。轻轻推掌,令水流缓慢横向溢出,竟不受瀑布飞流直下的左右,水幕下气流暗涌,似有物蠕蠕而动。稍一运力,水流激射出去刺破了水幕。气脉运转一周后,他猛地发力,水箭从瀑布中笔直飞出,击中了对面山崖边的大树。冷鸿便想,看来有些东西,毕竟是忘不掉,已经与身体化为一体,怎能轻易就忘了。
大约每两个月,冷鸿会去看看师傅,却发现他总是那种躺卧石桌的老样子。有一次冷鸿问他:还是忘不掉,又该怎么办?
师傅默然,忽地在黑暗中张开双眼,明亮如星:
真的不能忘,你就记着吧,还能怎么办?伍遨游那样的人,也应该有你这样忠心的门人,去替他报仇。
猝不及防听见伍遨游这名字,冷鸿心头剧痛,脸色顿变。师傅看着他,目光却转到了别处。也就是从那天起,冷鸿练功之余,开始铸剑。这野马山无甚天才地宝,然而如果当你需要一把剑时,是不能等博采五岳之精,三江之水的,唯有就地取材,因势而为。
他挖取了黄白粘土,掺了湖地取得沙土,细细淘洗过滤,找出最好的土,又把野生糯米煮熟加进入,增加土的韧度,他脱出的土坯一块块结实滑润,而垒起一起,不过是为了搭建一座炉子。炉子占金木水火土中的土,炉子的朝向要有风流动,但是不能直对着火焰吹。水和木的问题都还算好解决,他练功的飞瀑下面就是湖,水质清澈。野马山人际罕至,百年乃至数百年的参天古木比比皆是。水火土木齐备,还剩下金,也是最关键的,就是这把剑的质地。
伍遨游对弟子们说:好比这个人父母是一等一好父母,家境富厚什么都不缺,也有机缘遇到了
名师,名师还教给了他别人闻所未闻的窍门,奈何这个人本身心性凉薄,品性不端,有三分才
气却不肯下苦心揣摩,那么,前面那么多好条件,都算是前功尽弃。说到底,这剑和人一样,自己的质地最重要。
冷鸿当年站在师兄师姐的身后,听着师傅教诲,小小心灵中充满仰慕。从那时起他就发誓自己做人要做个好人,铸剑也要铸把好剑。十年学艺,小有所成,铸出第一把剑,取名鸿蒙,开辟鸿蒙,万物之始。而这把剑也没有辜负他,削铁如泥,其利断金,连师傅都夸了几句。
物是人非,现在的他两手空空,却要在这荒山野岭,茫茫岁月中,硬为自己凭空铸出一把剑来。
他每天潜水到湖底,淘取矿石,希望从矿中取铁,铁中炼钢,攒出剑坯的原料。
那段日子靠着梅姐带着小晨每天给他送饭,他日日工作,才没受饥饿之苦。梅姐做饭有巧思,时而以鸟蛋配虎骨汤,时而又有鹌鹑肉加野牛肉炖在一起,有此红烧肉做得奇香,问了才知是鱼肉和羚羊肉一起烧,无怪乎鲜字里有鱼有羊。
潜水也常遇到游鱼,湖中鱼没见过外人,毫无避人之心,冷鸿挑大的肥的随手捉了扔上岸,得空将他们洗剖了挂在树枝上,烈日暴晒成鱼干,梅姐来时正好带了回去,留到冬天,可吃的东西渐少,这干鱼就是无上佳品。鱼肉肥嫩,鲜着吃又好,小晨随身带着阿山为她编的小篮子,采了蘑菇带来,冷鸿便生一堆火,煮鲜鱼蘑菇汤两人分食。
小晨生长在山里,成日不是跟着爹爹去种麦子打野兽,就是跟着妈妈摘水果,找野菜,不然就是看叔叔摸鱼。她年纪小小,倒是跟大人学会不少本领,身轻体健,能爬树也能下水,冷鸿发现她闭气时间很长,天分惊人,心说这要是东海派发现了这样的苗子,一定如获至宝。还记得东海派的那位师叔只是听说他能游水,就紧跟在后面不放,非要说服他去东海派,东海派擅长水底功夫,掌门人使一把鱼叉功夫在陆上也罕逢敌手,陆上已经了得,要是下了水,那就是他一个人的天下了。东海派的兴旺崛起,想必跟这些都分不开。而冷鸿怎么会看得上海边打鱼的勾当,一笑而过,好在东海派师叔气量大,不计较,还送了他一颗珍珠做表记。
铸剑派出事后,弟子十不存一,混乱中冷鸿连鸿蒙剑都被人夺去了,倒是这颗珍珠揣在怀里,一直没动。小晨抓周时,他伸手掏出,送做礼物,博小女孩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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