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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唯一飞车赶到机场,李劲松已经到航站楼出口处张望几回了。李劲松对女儿的家事,还是心里煎熬。虽然现在表面看着一切都好,谁知道以后怎么样。当了妈的人,就指望看着儿女都过得和美幸福,虽然天爱人好也要强,可是孤零零一个人在上海,万一有点什么事,能指望上谁。一想到这些,李劲松心如油烹,十分不好过。
看到车唯一风风火火地跑来,额角还有汗。李劲松叹了口气,心里有点不高兴还是按下去了,车唯一满口道歉说来晚了,单位有点事。李劲松答应了几句,问乐乐好不好,车唯一说都好。说罢递给李劲松一个塑料袋,里面是一杯热豆浆:在那边路过永和我给您带过来了,妈您喝上,还热着。
没等李劲松开口,旁边一个挺富态的老太太看见说话了:哟真好嘿,多贴心哪,还得是女儿好!
李劲松这下阴霾一扫光,捧着豆浆冲老太太一乐,大声说:这是我儿媳妇!我打闺女家回来的,闺女在上海哪。
老太太凑趣:你命好!都跟你亲!这话最入耳,李劲松得意洋洋:谁说不是?我就是命好哎。
要不是车唯一赶紧把婆婆大人请出去上车,这两位萍水相逢的老太太能就闺女儿媳妇的话题聊上个半天。放好了包,坐上车,李劲松细细地把豆浆喝了,胃里舒坦许多,开始跟车唯一问长问短,车唯一也问姐姐好不好,小外甥好不好,她中间给快递了一个包裹,里面是给李劲松穿的衣服和鞋,还给小外甥买了两套新衣,不知可还合适。
李劲松说都好,穿了美着呢,我拍的照片,一会儿给你看啊。天行怎么样,二子那边公司怎样了?
孙天行在家排行老二,小名就叫二子,天爱来了爹妈有时又叫他三子,反正天知小名就叫老大,全家人都喊一声老大,爹妈也叫他天知,二姐天爱永远叫爱爱,连孙天行有时候没大没小也叫她爱爱,就这个老小名字多,二子,三子,小三儿,老小儿,小子。全家人都疼他。
当妈的不用说,大儿子是科学家,远赴重洋好几年不见也不怎么想,二女儿是领来的,她在偏疼女儿之外另有一份小心翼翼的怜惜在里面,就这个小三子,老儿子,那实实是李劲松的心肝肉儿。就因为他,连带儿媳妇是外地来的都依了,幸好车唯一脾气爽利跟婆婆对胃口,就像机场老太太说的,她俩看着更像对母女,反而跟精雕细刻的小镇台柱子王梅不大像。
车唯一心说这问题可不好答,孙天行的公司遭遇了资金危机,这个月的工资他自己的都没发,先紧着员工们发了薪水,问题必须本月解决,不然下个月的薪水就是拖欠。但这话对着李劲松可怎么说得出口,也只有一句:都好,没什么事,挺顺当的。
李劲松听了更开心了,又问乐乐的生活起居,车唯一边开车边陪她聊天,心里叹气:
您老人家恨不得连邻居家的猫狗都问候到了,就是不问我妈,看来这口气还憋着呢。请神容易送神难,要不是您老人家一动心要去给女儿看孩子,我妈能千里迢迢地来吗?现在您回来了,看着意思立马就要把我妈请走,我妈能是那么好说话的人吗?唉。做人太难了。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说得就是我!
王梅在公园带着乐乐,这段时间祖孙已经混熟了,乐乐跟姥姥亲得很,也爱美爱打扮了,每天都跟姥姥把衣服小纱巾发卡都挑一遍,居然自己懂得把相近颜色的东西放在一起,等穿戴的时候好搭配。
在公园,乐乐又交了一拨小朋友,这几个小朋友都是时髦辣妈带着的,开始还以为王梅是大龄妈妈,带着自己的小孩,一听说居然是姥姥,天哪,这不就是每个爱美女性梦寐以求的状态吗?五十多看着像三十的,细看也不过四十许人。如果不是王梅大力阻挡,几个辣妈已经要把她拍了照片上网,去宣传最年轻漂亮的外婆了。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王梅在这几个人里备受尊敬,每天不是请教保养秘诀就是参考她的穿衣经验,还有一位态度最谦恭的,干脆从她那里学了段小戏,公司活动时作为员工家属上台去表演,大出风头。
这位学生英文名字叫苏珊,学了戏懂得孝敬老师,献给王梅一套名牌彩妆盒,说不敢说是拜师礼,就是给老师用着玩的。这牌子王梅倒是也用过,知道品质不错,也就大方收下了:我就不跟你客气了,要说个笑话,我师傅那会儿跟我说,他那年代师傅带徒弟,徒弟头三年的收入都归师傅呢。
苏珊听了没口子称是,还说自己留学时就见老外最推崇中国文化,那些在国外开了武馆的,教华裔和外国人学戏的,哪个都是百万富翁啊。要是王老师到了国外去,一准儿不比他们差!
王梅隐隐自得也有伤感,要说自得,作为一个明星,到哪里不发光,不受人瞩目?要说伤感,也就是亲生女儿不拿自己当盘菜!让学戏不好好学,金光大道倒让五岁红走了,那五岁红现在动不动在娱乐新闻里露个脸,据说身价可是越来越高了。自己女儿呢?给人编新闻的!
按以前那眼光看,人家就走到台前成了大红角,吃香喝辣,女儿等于是小跟包,给人夹着衣包跑腿,根本就上不得台面啊。王梅发光发亮一辈子,走到省城上了年纪也照样拿个二等奖,到哪里输过?都说青出于蓝胜于蓝,怎么就有这样不开眼的后代呢?
这些天跟车继业电话,听他问长问短,王梅心里舒服一些,也问他那边工作怎么样,车继业说现在上了岁数,精神不行了,而且整个行业都在衰落,很多业务尖子都转行,留不住,也出不起好条件留人家。王梅说唱戏还不是一样,能有几个五岁红,以前戏班子里,多亏我先改行走了,现在才有一份退休工资领啊。不过一想五岁红,她又有些不服气:哼五岁红那样的是赶上了好时代,要是我那年代能有互联网,我不比她红!
车继业听老妻还这么孩子气,心里好笑,安慰几句。其实他没说的是现在车家二老状况不妙,他雇了两个本家亲人在床前伺候着,大哥二哥竟然是谁也不理,他气破胸膛,说你们就去看看,医药费都是我出不用你们出!
结果人家还是不去,大哥在家打牌,二哥在家看电视,就是没有人去看望在本村的亲生父母。世态炎凉,车继业不想拿这些事情说给王梅听,就像王梅也瞒住了他,没把跟亲家吵架的事告诉他一样。老夫妻到了此时,互相扶携,比什么都重要。
眼看着好不容易跟外孙女混熟了,乐乐那难缠的脾气也改了不少,现在知道爱美爱干净,一听音乐就跟着摇晃身子。这下亲家要回来,王梅知道自己就该走了。原本不愿意来,现在真有点不愿意走,可不走怎么办,一山容不下二虎,终归不是自己的家啊。她摸着乐乐系着大蝴蝶结的头,轻轻哼唱:
舍不得来也要舍,分不开来也要分,流泪眼观流泪眼,断肠人对断肠人……
她唱得一咏三叹,凄婉缠绵,可惜周围只有湖水长廊,唯一的观众是小外孙女乐乐,听着姥姥的吟唱,一时间听得呆住了。
任平林在北京有套房子,是早些年买下的,在三环里,五十多平的小户型,那时单价才刚刚过万。他来北京数次开会,又有学校请他编写教材,教辅书最好卖,书商们都是手提现金在门口等着谈。任老师卖了几本书,攒下的钱买了套小房子。因为这时候他已经知道秦静姝留京的消息,少不得将来她的父母也要跟着她养老,那么,虽然今生没有指望,跟她住在一个城市里,也许老了,还是能远远地看一眼她,那不是也很好吗?
一切如他所想,只有疾病是出人意料。任平林经历了两次抢救,一次手术,心里反而异常平静,他有公费医疗,有从前的学生们互相传递消息,轮流来看他,请人照料他。他看着那些学生熟悉又陌生的脸,这一生教过了多少人,多少面孔都在记忆中模糊了,大约只有李云珠的脸,雕刻一样清晰。
毕竟她比他勇敢,她用“季子挂剑”表白了心意,她没有看他,而他也把自己控制得很好,只有在下课后,他把自己关在洗手间里,才流下了忍耐许久的泪。
心里许下了诺言,虽然没有说,但也不会更改。
季子知道徐君喜爱他的佩剑,他已经决定了把佩剑送给真心喜欢他的人。
相对无言,心已相许,许下的,就算死亡也不能阻拦。
李云珠的声音明亮悦耳,十分动听,她在班级晚会上的节目永远是诗朗诵,她会朗诵普希金和泰戈尔的诗,优美质朴的女中音本身就带着浓浓诗意。她做的公开课给很多人都留下了深刻印象,但应该只有一个人,他终身不忘。
她让他第一次心跳失衡,她让他晚上失眠难以入睡,她让他从未如此痛恨自己的残疾,自卑自己的外貌,人生其他引以为傲的成绩,统统宛若尘埃,如果不能得到自己喜欢的人,如果自己连一声我爱你都不敢说出口,那么,就算取得再大的成就,你也只是一个可怜虫,失败者,懦夫。
他狠狠地骂自己,他下了决心要么去说清楚,要么就断了念想。然而第二天一切照旧。他向来以自己的意志力为荣,却从来不知道会有这样一种力量会将他碾为齑粉,随风飞扬,全然不由自主。
任平林为自己设想过无数次表白的场景,他在这些幻想出的场景中逐渐老去,三十岁,四十岁,五十岁,他始终未婚。父母跟前有兄妹替他尽孝,家人可怜他的残疾,总是催促婚事,但是看他把自己照料得很好,也无可奈何。
送走了老父,第二年又送走老母,妹妹对他说妈妈临终前还不放心他,任平林热泪盈眶,却只是摇头。妹妹说哥你还是找人做个伴吧,我知道你眼光高看不上,可是人到老了,做个伴只有好处没有坏处。退一万步说,谁要是有什么事倒下了,总有人报个信吧。
任平林还是摇头。这该怎么解释呢,他心里怀揣着一份滚烫的秘密,从未对人说也不敢对人说,也许恰恰如此,这份爱才保持了完美和纯洁。
妹妹是小学老师,家庭美满,这次为了他的病,千里奔波来北京,大哥在家乡也病倒了,冠心病,没办法过来照顾他。妹妹住在他的小房子里,每天去医院陪护,平时在家里打扫房间,哥哥的案头有练字的草纸,任平林一生俭朴,用的草纸都是最便宜的。上面写满了整洁的隶书,只有一个人的名字,应该是个女人:李云珠。
写完之后,他就烧掉,不留痕迹。这份相思大概只有打火机知道得最清楚。
妹妹悄悄地把草纸放回了原来的位置,把书房里收拾过的东西又归了原位,打定主意等他回来就告诉他,自己什么都没碰。
原来这就是哥哥不婚的秘密,他深深地爱着一个人,不知什么原因,却没有说出来。
妹妹落了泪,哥哥的性格她最清楚,小时候就看多了他挥汗如雨,练习走路,朗诵,那毅力来自一个病残之躯,分外动人。但就是这样钢铁一般的人,却有这样软弱的一面,他为一份无望的感情付出了一生,那个人,她会知道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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