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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云珠从夫妻相敬如宾,到了相敬如冰,秦宽仁青云直上,却因为婚外情而永远停滞在了副局长的位置上,那个女打字员,据说后来嫁去了省城,跟一个生意人在一起,又有人说并没有正式结婚,反正别人看见她的时候珠光宝气,正在逛大商场。
 
小城无秘密,这些事,想必他也都听说过了吧。任平林始终未婚,单身,保持着军人一样苦行的生活。他培养出了许多物理奥赛选手,其中最优秀的入选国家队,在国际奥赛上摘金夺银,他也被视为中学物理的一代名师,编写了数本教材,无不畅销。只是他依然朴素,穿着廉价干净的衣服,脊背挺直,步态微跛,但所到之处,学生永远热血沸腾。
 
这样的人啊,似乎永远不会老更不会死,为什么偏偏是他得了癌症呢?
 
老同事在电话那边还在絮絮叨叨说着些好人不长命祸害一千年之类的话,李云珠说了声要去抱孩子,就匆匆挂了。保姆带着元朔玩,黎天意在房间捣鼓自己的音乐,锅里的杂粮粥在咕嘟咕嘟响,而李云珠对这一切,忽然都充满了厌倦,疲惫和无力感一座山一样压了过来。
 
她向来觉得自己是个抗压能力很强的人,她可以一个人带孩子,怀孕时还坚持带毕业班,别的老师休产假,她代课把自己每天日程排满,那段日子甚至站得小腿都肿了,这些事她都一一扛下来,像个苦力,身上压了一袋大米又要背一袋玉米,背了一块石头又要扛一袋水泥,似乎重压也成为了一种存在的理由,一种被需要,有价值的理由,如果自己不能负重,不能做一个好妈妈,好教师,那自己在世界上还有什么存在的意义?
 
在教育系统中,跟现实世界的其它地方一样,女老师的发展空间很狭小。全市二十几所中学,女校长只有两位。副校长只有五位。秦宽仁在教育局,女处长只有一个,而局长副局长永远都是男人。是的,你是女人,是女人你免不了要结婚,结婚忙于家务似乎是女性的天职,结婚后免不了要生孩子,生了孩子之后天性会让你把大部分精力放在孩子身上,所以,女性在婚育方面就带了天然的弱势,所以男性就可以理所当然地占了这个便宜。
 
有时李云珠看到自己非常优秀出色的女学生,内心先于喜爱,涌起的是深深的同情,谁能战胜自己的性别呢,在她从教多年的生涯里,女孩子们最好的也就是上了个重点大学,找了个不错的工作,而她们往往又被催婚催育,然后泯然众人。只有一些极其少数的幸运儿,远渡重洋,在国外做了大学老师,科研人员,大公司的中层管理者,李云珠可以在社交网站上看到往日优等生们的幸福生活。而她们的背后,是大多数小城女儿奔波劳碌,在一份平庸的工作和琐碎的生活中耗尽青春,她们中学时的好成绩,大约只有在教导孩子好好学习时可以拿出来说说,其他的地方根本用不上。
 
李云珠一向把自己的性别模糊掉,她知道有些女性可以用一个甜美的笑容就换来异性的帮助,也可以露出可怜相,轻而易举就让男人为她效力,还有人,比如她刚毕业时的一个姚姓女同学,在饭局上可以公然坐在校长的大腿上借酒撒娇,于是如愿留在了那所学校,多年后,这位女同学成了少有几位副校长之一,结婚离婚多达三次,每天打扮得花枝招展,最喜欢咯咯倩笑,让异性对她想入非非,以此来达到自己的目的。
 
这些事李云珠做不来,她只会像头牛一样卖力苦干,她教学出色,可是连续几年评优领导都来做工作,肯定成绩,然后说某某老教师也怪可怜的,再评不上就要退休了云云,所以李云珠就继续当黄牛。当到可怜人们都如愿评完了,才轮到她,这时她已经磨练出来了,学会了讨价还价。当领导再来做工作的时候,她淡淡地说:不评就不评,那我不带毕业班,不能总是让我带,让优秀教师带不是更好吗?
 
此后十几年来,她都是金牌毕业班一班铁打的班主任,也是铁打的优秀教师。本该是你的东西,你不争就没有。本不该你受的累,你不争就统统都给受。李老师外和内刚的脾气,历任校长都领教了,而一位顶级好教师,确实可以享受到一些特权和自由,她可以对校长说不,可以为了自己的班级多争取一些资源,只要她做得出一流的公开课,只要还有省城的中学来要人,她就可以让自己站在一个超然的位置上,不去跟别的老师一样,为了职称和一级工资的浮动去打破头。她把自己变成了机器人,精密有效地完成任务,不断负重但从无惧色。
 
只是,学校优秀教师,秦静姝的好妈妈,秦宽仁的贤妻背后,藏着一个什么人呢?李云珠做为一个女人,在这世界上,又拥有些什么呢?当她这样问自己的时候,得到了一片可怕的空白。
然后,突如起来的脸红让她心悸,颤抖,强迫自己不要再想下去。
 
那片空白地带上,站着两个男人,她没有对任何人说过的两个人。一个是她大学同学王西岭,另一个就是任平林。
 
当年李云珠风华正茂,跟王西岭是一对学生情侣,然而王西岭的老母亲病重,病床前就要看儿子冲喜结婚,娶她邻居家的姑娘,那姑娘跟王西岭一起长大,早已以未婚妻自居,在王西岭老母亲的病床前端了尿盆,为王家料理家事,总该给人家一个名分。王西岭看着李云珠,情肠百转,两行眼泪溪水一样流下来,说不出一句话。李云珠那时虽然年轻,却已有顶级教师潜质,遇到这等事都能沉得住气,淡淡地说:那我就恭喜你们了。
 
原本李云珠在校成绩好,签个省城学校没问题,但情伤太深,只想回家乡细细疗伤。回去后自己的老父亲为她郑重推荐了同事家的儿子秦宽仁,寡妇熬儿,他也是省城师大出身,比李云珠早毕业了两年,为了多年守寡的妈妈回了小城,母亲新丧成了孤儿。而他在教育局深得倚重,两年就晋升科级,据说前途不可限量。
 
李云珠与秦宽仁互相看了看,都说不出有什么不好,教育局小科长配女老师天经地义。而他俩走在一起,人人都喝一声采,男女都是清秀白皙,身材修长,身高恰好差着大半个头,时值冬天,两个人都穿黑色呢大衣,李云珠系米色围巾,秦宽仁系藏青色围巾,走在冬天第一场的小雪里,简直如同电视剧《上海滩》里的浪漫场景。秦宽仁停下脚步看看她,李云珠转过了目光,想躲开这个必然发生的亲吻,没想到他解开了自己的围巾又解开了她的围巾,把自己的围巾给李云珠围上,自己把她的围巾绕在脖子上,而后冲她羞涩一笑,也不说什么,继续走。李云珠心里叹气,算了,就是他吧。
 
夫妻间平淡如水,外人看了都说没有这么般配的,只是貌合神离,自己知道。有了女儿静姝,并没有让这情况改善,秦宽仁申请了各种外派工作,一方面是为了晋升多积累业绩,另一方面也是不愿意在家里相敬如宾。
 
王西岭离婚后来找过李云珠,谢顶,发胖,整个人面目全非,却还一团火似地滔滔不绝地表白,说自己当年如何不得已,现在如何想跟她重归于好,甚至还得意洋洋地说,他离掉了发妻让她回了乡下,保住了自己在省城分的房子,他现在已经是教导主任了。李云珠心里全是对他前妻的同情。李清照写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却不知物是人非之时,根本无泪可流。
 
等他好容易絮叨完,李云珠看了看表,说了声再见,起身就走。王西岭根本没醒过神来,完全没料到竟然是这样的结局,呆若木鸡。
 
这次约会让她感到羞耻,当然也不会对秦宽仁说。而秦宽仁在局里跟一位女打字员之间的绯闻传进李云珠的耳朵,李云珠却正色告诉传闲话的人:我相信老秦不会有这种事!秦宽仁后来被政敌揭发,男女事让他无法升任局长,但他永远感激李云珠对他的支持。
 
而李云珠内心深处想的是:我跟你是一样的。身体没有出轨,但我的心,我的心早已出轨了。
 
她在优秀教师的公开课上,讲了一节“季子挂剑”:
 
季礼出使路过徐国时,徐国的国君喜爱他的佩剑,但没有说。
季礼知道他的喜爱,但季礼也没有说。
他还要继续出使其他国家,当他完成了出使任务后,特地回到徐国,想把宝剑送给徐君,却只看到了徐君的坟墓。
他把宝剑挂在徐君墓前的树上,因为虽然两个人都没有说过这件事,但他已经心里许下了诺言:要把宝剑送给真正喜爱它的人,这份许诺不会更改。
没有说,也不会改变,人死了,也不会改变!
 
她并没有看台下坐着的任平林,但她知道他在听。
 
两心相许,口不能言,或许这就是一个,注定要带进坟墓的秘密,此生最大遗憾,不是我不懂得爱,不是我没有遇到爱,不是爱我的人不爱我,而是我们明明互相知道,却谁也没有说。就这样一年又一年。
 
张文扬在电话里听到妈妈的声音,就被一种强烈的不祥之感抓住了心。刘招娣的声音从来都中气十足,稳定自若,那种有着强大掌控力的声音是财务局的主心骨,是女儿讨厌了好多年的控制狂,但也同样是女儿的定海神针。无论发生什么事,至少妈妈不会变,妈妈永远是在那里的。
 
可是这一次张文扬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电话那边的声音柔弱,飘忽,风中的丝线一样游移不定,而且,刘招娣从来不要女儿接站送站,她认为离愁别绪那都是多余的,该来来,该走走,大步流星,一个人背着行李就出发。而这一次她说要接站。张文扬有些怕,她电话打给了杜峻峰。
 
杜峻峰新找的工作是一家私企,时间紧任务重,听了张文扬的电话说自己实在没空。张文扬气得说要你真没用!我就跟我妈一样,都是单亲妈妈!杜峻峰也只有苦笑,怎么办,生活逼人,刚到一个单位,你总不能马上就请半天假去接丈母娘吧?张文扬的小脾气他领教太多次了,除了哄就是哄,渐渐两人都麻木,涌上来的是一阵又一阵说不出的委屈。你爱得比较多,那么注定你就要付出比较多,是这样吗?张文扬浑然不觉这微妙的变化,而杜峻峰心中有数。
 
北京站永远熙熙攘攘。到了午睡时间,张文扬抱着小叶子坐公车又换地铁,一阵颠簸小叶子早趴在妈妈怀里呼呼睡过去了。张文扬出门都带条大围巾,专门在这时派用场,孩子睡了这就是个小被子,把小叶子从头到脚蒙了一下,到了火车站人声鼎沸,张文扬累得出了一身汗,她又把女儿的耳朵压在胳膊上,给她挡下嘈杂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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