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不能没有爱情，但如果真的没有，人生也还是一样过，没钱才是一天都过不下去。如没有开过店，你就不会知道一家店铺开张需要面对多少琐事，多少开销。应对这些琐事，也许不需要什么太大的才华，但是精细，勤勉，准确是需要的，错误率直接会决定一家店的存亡。而你如果一直保持着不出错不出错，运气也还不错的话，这家店养家糊口薄有积蓄也没问题，适当的时机还可以扩大规模。小公司如此，大公司也一样。

 

顾家宝跟这些琐事纠缠了几周下来，被磨得心平气和，他忽然觉得上学是进入了一个简单至极的价值评估系统，考得好，不断累加，除了实力增长之外。更是不断地提升了你对自己的期望值，等到中考，高考，考研，一考定终身，一大半实力之外，那一小半运气才是关键，难怪大家都说命运如何安排，顾家宝一向只相信实力，但这几年的浮沉，让他开始承认有命运这种东西的存在。既然有这种不可测的因素存在，他又何必苦苦纠结于一次次人生的失败呢。期望值过高，失望和痛苦来得就特别重。等他被老爸打击羞辱得觉得自己连人都不配做，做个销售经理，反而成绩不错。来做蛋糕店伙计，反而人人觉得他高人不露相，像右边花店的吴姐，左边西餐吧的丹尼陆，各种事情都跑来请教他。

 

他把这些想出来的道理告诉给关大美听，他在外面看店，关大美在里面做午饭。他说完了，关大美说：刚才你说的那句，再说一遍？

 

顾家宝说那句？关大美说就是你没考上清华什么的。她把午饭装成两个饭盒，一个大点一个小点，再加两碗汤，端出来了。

 

顾家宝把两双一次性筷子掰开，递给关大美一双，继续说：就是说没考上清华，心里很自卑，后来又……

 

关大美不客气地打断他：对，就这句。特别不好听。你说你没考上清华，就自卑，那你让我们这些连大学也没念过的人怎么活？我们都得自卑死了？我们都死了，就剩下你们这些人，能过得好？个个都想考好学校，干大事，省城大学那也是别人打破头还考不上的，结果你还自卑起来了，又说什么命运了，实力了。你呀身在福中不知福，等我得好好教一下如意。

顾家宝头一次听她这么长篇大论的，问：你教如意什么？
关大美横他一眼：千万不能因为没考上清华什么的就自卑，不管什么样都不能自卑，就算她妈是个开小店的，又穷又没地位，也得活得开开心心，不能自己看不起自己。人呢，不怕别人看不起，别人看不起还是可以埋头做事，自己看不起自己，就连事都懒得做了，做也做不好了。不做事，那怎么活？做好了事，不怕活不下去，能自己养活自己，就没必要看不起自己。

 

这番话闻所未闻，顾家宝从小听父母老师说的那些，都是不厌其烦教导大家要好好学习，好好考学，考了好学校，一步登天，万一没考好，别气馁归别气馁，但是，你就得下次再来。总之就是要考考考，每次都考好，考得比别人强，然后进好学校，进了好学校后找好工作，好工作然后还要有好家庭，这整个过程说起来是不难，可是没有一点点错误率的人生，究竟有几个人能做到？那些做到了的人，懵然不觉，一切都是应该的。而该有的烦恼，一样也不比别人少。要不怎么新闻里硕士博士抑郁症的那么多，还有一些看似幸福的家庭，夫妻出轨的，抛妻弃子的，甚至像林宇轩这种人上人，年入几百万的年轻老板，一朝发生了变故，新婚才一年的太太立即就分手了。

 

幸运是那么光滑美好，却脆弱得不堪一击，不幸的人求幸运而不可得，才觉得好运气特别珍贵，而曾经拥有幸运，却像他这样在考试里失手的人，抱怨悲叹，翻来覆去的后悔，沉浸在自卑自责里。

实际上也不过就是觉得上好学校找好工作理所应当，本来是手中之物怎么被人夺走，不肯抬头看看，其实那想像中的手中之物，原本就没有什么理所应当，就算是被夺走了，也得为次一等的人生付出努力，继续前行，而不是像他这样来回纠结，完全不再相信自己的能力，也不肯屈就周遭的环境，那么，当然就像关大美说的，事情也懒得做，也做不好，最后连养活自己都做不到，连自己都养不了自己，自己又怎么会看得起自己。

 

关大美见他低头不说话，心里微微抱歉：怎么了，我文化低，胡乱一说，你别生气啊。

顾家宝说：不，你说的对。自己养活自己，就没必要自卑。只不过。他停了一下，想下面的话该怎么说。

 

关大美说：只不过你起点高，对自己的要求就更高么。你这样的人，我见过。其实要求低一点，更容易开心。

 

话说完了，两个人都若有所思。午饭是茭白肉丝和青菜汤，顾家宝的那份里还有一勺香菇炖鸡，那是关如意专享的小锅菜。顾家宝开始还觉得不好意思，关大美说你们男的不多吃点肉，干活就没力气，我们女的少吃点，还减肥了呢，以前那个师院的女学生，小田，她吃的那一口饭，喂猫都不够。

 

顾家宝也就不推辞了，关大美蛋糕烤得出色，家常饭菜也做得好，油水不多，味道鲜香。毕业回家这段，他在家中午也吃盒饭，工作中午也吃盒饭，现在中午能吃上现炒的菜，他很满足。这满足里，还有一丝丝甜蜜的窃喜，这点窃喜必须瞒住关大美，不想被她看出来。

 

关大美并不是看不出来，她只是没想好该怎么处理这件事。相处时间虽短，她大致也了解一点顾家宝这个人，在她眼里，他的优点是善良，热心，干活又踏实又会动脑子，大材小用，各个方面都帮她不少，缺点是他非常地……单纯，他缺少那种在社会上打磨过的生存智慧，有点清高，有点傻乎乎，这样的人会活得很难，因为在社会上打滚，在体制里打拼，做事之外都要看做人，这是铁的规则。出了大学校门，考研失败就如雷轰顶的顾家宝，他的那点挫折感，就像破壳出来的黄毛小绒鸡，早晚得自己想明白了，才算是长大了。

她对他欣赏之外，还有怜悯，她不客气地教训他，又忍不住也替他抱不平，真的，省城大学的学历也是响当当的，怎么他就坐不进某个大单位的办公室，当个小科员之类的呢。这倒霉孩子也真够可怜。

 

关大美有次无意中说了出来，顾家宝说我不是孩子，你再说我就生气了。关大美努力把撇起的嘴角安抚下去，说： 是是是，你是大人，男子汉，不是小孩。口气越发像是哄孩子。

 

关如意还以为妈妈是在说自己，赶紧接话：我也不是小孩子了，我也是大人。

 

顾家宝哭笑不得。关大美一转身就笑死了，这种心情她以前也有过吧，十六岁技校毕业就工作了，辗转过几座城市，开过几家店，最开始也那么渴盼长大，生怕被人当成孩子。不过现在的她已经三十四岁，如意都五岁了，二十六岁的顾家宝，在她看来，不是孩子，又是什么呢？

 

顾家宝发现，自从来蛋糕店上班后，他心情一天比一天好，事情多了，他比以前勤快多了。一边是自己挂职的那个单位，每个月有些杂事处理，时常过去报个道，一边是蛋糕店里的林林总总，进货，点货，更换促销海报，在当地的论坛和几个比较大的QQ群里做推广，接订单。他来了以后蛋糕店接的订单多了，上午客人少，他看店，关大美埋头做蛋糕，一天做五个，流水就翻倍了。虽说毛利刨除房租水电，剩得也不多，但毕竟利润是在以看得见的速度增加。

 

关大美月底一算账，说：请你吃饭吧，要不，薪水加两百。她兴奋的脸色发红，眼波妩媚，顾家宝心想：好吧，这也算是为了我。

他说：不用。我这人运气挺奇怪，以前做的那家网站，开始也是业绩很好，后来，老板就进去了。

 

关大美连呸几声，嗔他乌鸦嘴，听他说了那段波折，又觉得林宇轩好惨，她说：等你下次要还去看他，店里的点心你随便拿，人落难了，吃点甜东西，心情会好。她看到顾家宝偷笑，说你别不信，我在网上看到过这说法，这是科学。

 

顾家宝看着她忙碌的背影，温柔地笑着说：是，你说的都对。

 

他们不知道生命中大的转折就要到来，该来的，谁也躲不过。无论是爱，还是伤害，风雨来时，我们来不及准备好雨伞，只有平白被淋得透湿，而且，并不是总有机会能遇到有人开车载你一程，或者给你一件干衣服，递上一杯热茶。

 

许淑琴感觉到了儿子的变化，她看到他脚步轻快，腰背挺直，出来进去有时候还口哨吹着歌，儿子开心她才放心，问了儿子说是找了份兼职，给人看店，也不怎么要求坐班时间。看到儿子的路走宽了，许淑琴心里轻松了好些，他在外面多经历经历，将来才能自己挑起大梁，他爸爸的公司不给他给谁呢，顾国明心里有个梦想，只有许淑琴知道，他希望把自己的小公司做大了，将来改名叫顾氏，儿子孙子代代传，一个小生意人，还能要求更多吗？其实，许淑琴心里也有算盘，就算家宝闹脾气，不接手老爸的公司，只要她去跟李卫红说句话，她手下安排个办事的人不要太容易了。只是越是老朋友，越不想开口求她，自己往日受她照顾已经够多了，再求她照应家宝，两代人都受恩，那可真是还不清了，还有，许淑琴始终都相信自己的儿子不会错，他这么一个好小伙子，人有人才干有干才，怎么就会找不到工作。说来说起还是流年不顺，熬过去也就好起来了不是。

 

现在父子俩都早出晚归，互相很少碰面，关系反而缓和了许多。许淑琴又惦记着儿子的婚事了，她给美琳发了条微信，问她那边最近有没有合适的对象介绍，美琳回信说没有，不过教师资格证快考了，要不要让家宝弟报个名。许淑琴说好啊。回头就跟顾家宝说了。

顾家宝抱着无所谓的心态去试了试，一考就过。

 

现在学校里正缺男老师，顾美琳那边早联系了几位校长，把他的简历和照片给发过去，虽说他学历好外形好， 不过蹉跎了几年年纪大了，应届的师范生还多的是，谁会要一个二十六岁还没有教学经验的新手。顾美琳不死心，又多联系了几家，还别说，真有一家学校有兴趣，让他过去试讲。说现在只有一个名额，那几个来应聘的都是女生，他去了就是唯一的男生，性别优势就摆在那里。

 

许淑琴和顾国明总算有了个好消息，心里多时的阴霾一朝而散，教师职业现在跟公务员一样，也是让人眼红的好行当，有寒暑假，有百分百报销的医疗保险，还有不错的退休金。 家宝自己就是个好学生，肯定也能教好学生，人样又拿得出手，教育系统里历来男少女多，男的特别容易出头，不信看看，每个学校都是女老师多，可每个学校，校长多半都是男的，教育局长也是男的，教育部长也是男的。哎呀，简直是鹏程万里的好前途。虽然没考上清华，在系统里一路晋升，将来不是一样可以去清华进修啦，培训啦，机会多多呀。

 

父母心总是这样热烈得一厢情愿，孩子小时候无意哼唱几句，妈妈已经把觉得他才华盖世，他开演唱会的门票派发出去了，孩子被老师称为清华苗，父母已经想好要给他多多存钱在北京买房将来在那里安家立业，自己跟过去养老了。这边顾家宝的教师证刚到手，爹妈已经幻想儿子将来能当教育部长了，不是部长，局长，校长也行啊，也是文化人，人人都尊敬。许淑琴本来给儿子准备好了两套西装，一套金利莱，一套CK，想给他以后迎亲接亲办婚礼的时候穿，现在呢，试讲也是大事，让他穿上那套金利莱吧，不那么时髦张扬，穿上一样帅，以后别人叫他顾老师，再以后叫顾校长。许淑琴想想都要醉了。

顾家宝回到家，感觉有种神秘愉快的气息，爸爸今天回家很久，跟妈妈守着一桌子菜等着他。这温馨的情景在顾家很久没有了，顾家宝心头一热，说了声爸爸妈妈我回来了。脱了外衣洗了手去吃饭。顾国明给他夹了一块红烧肉，那红烧肉是他的拿手菜，肥肉透明瘦肉酥烂，一般过年过节，顾国明才下厨房做给大家吃。

 

顾家宝心说：多半是又看好哪个姑娘了，非要拖我去相亲。他看了看父母那两张生了皱纹的脸，心里早就软了，去就去，敷衍几句场面话还是能做到的。虽然事后他们不免还是失望，他也尽量听了父母的话，表示了顺从。

 

饭后，许淑琴泡了茶，麻利地收拾桌子，顾家宝想帮忙，妈妈不让，说：你去跟爸爸聊聊，有好事！

 

家宝心说：来了。但是，顾国明开口说的，并不是相亲，而是去应聘教师的工作。

 

这次顾国明耐住性子，详细地把前因后果给家宝讲了一遍，也让他记得感谢美琳姐，对他的工作，美琳最上心也出力最多，而且将来都在教育系统，还有多少事情要跟美琳姐互相照应呢。

说着说着，顾国明动了感情，说我和你妈妈都喜欢孩子，有了你，特别希望家里再有个女孩，那时美琳来咱们家，看着你们姐弟俩一起玩，我和你妈妈不知多高兴，家宝，你以后要好好对姐姐，姐姐是你的亲人，也是你的恩人，就是亲姐姐，也不能为你做到这个地步。

 

果然，如他所愿，顾家宝说：将来有了能力，一定好好报答美琳姐。顾国明心中刚涌出一阵欣慰，就被后面的话泼了一盆冷水。

 

顾家宝缓慢清晰地说：不过，我不会去试讲的，因为我不想当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