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手写 不时髦

不时髦

妈妈给她的教导永远是：不要跟别人比吃穿。那口吻里带着说不完的骄傲似的，但很快她就明白了真相：比不起的东西，跟人去比，那是自讨羞辱。她穿着表姐们给的旧衣服长大，那些县城时髦女郎的鲜艳廉价的成衣，洗过几水就没了模样，颜色乌糟糟的，多年后她只穿纯色的衣服，因为她最明白，纯粹的颜色有种底气，而不是偷穿了别人衣服似得心慌。

放学后她要换妈妈的班，妈妈在市场上有个小摊子，平时卖袜子，过年卖春联，夏天还会卖一阵子冰镇矿泉水。妈妈穿一件油黑的军大衣，头发胡乱抿到耳朵后面，跟别人大声介绍女儿：这是我闺女，三中的！她知道闺女后面如果没有那个三中，就一文不值，跟别的孩子一样，是妈妈口里的小孽种浪货讨债的。她默默地接班，默默地卖袜子，把那些零钱收好整理好，一叠叠地扎起来。有次市场上的流氓哥晃过她的摊，问：你是老张家的吗？老张是她的妈妈，市场上的人叫她老张，老张老张大裤裆，可能看她是个女孩子，就没加大裤裆三个字。她说是。他打量她一下，旁边的人都跟流氓哥介绍：这可是三中的女学生，你收便宜点吧。流氓哥一笑：那就便宜点，少收你十块钱。她说没有。这话太陌生了，谁敢对流氓哥说没有？她又重复一遍没有，手慢慢举起来，紧握着一把剪线头用的剪刀。那眼神流氓哥看懂了，那是缩在墙角随时准备拼命的怨气，他知道这不是玩的，说好好，等大裤裆回来我找她，你等着。

她收了摊子，登着车去找妈妈，她知道妈妈的去处，县城只有一家歌舞厅，那里来往的都是最时髦的男女，妈妈就坐在大门台阶上，跟一个卖鞋垫的老太太坐在一起，看着也并不比那老太太年轻。她盯住大门，一个个穿着皮鞋喷着香水的男人女人，偶尔会看到自家男人，头发抹得铮亮，挎着某个时髦女人去跳舞，她就豹子一样扑上去抓打，等着保安笑骂着过来撵她：大裤裆又来找男人了，滚蛋，两口子要打回炕头打去，滚滚滚听见没有？妈妈听不见，爸爸也听不见，这样的循环一天天在生活里重复，只给她一个人听：滚蛋，滚蛋，大裤裆又来找男人，快滚。

天黑愈发显得霓虹灯红红绿绿地好看，妈妈的黑影熊一样蜷缩在角落里，她肮脏邋遢如乞丐又不是乞丐，她有着可怜的理直气壮：我找我自己的男人，找他回家。时髦女郎们吐得瓜子皮落在她的头发上，甩掉了还有，甩掉了还有。这是她的妈妈，她恨自己，恨自己竟然为了这样的事情耻辱，恨自己竟敢恨自己的父母。

她说：妈，回家。妈妈固执地说：不，等你爸。她说：妈走吧。妈妈烦躁起来：说了等你爸了，你叫什么魂，哭什么？哭你死鬼爸，你们这些没有良心的东西。一边骂着一边还是跟她走了。眼泪冰凉的，掉进脖子里，风一吹刀子割肉。

考上大学以后爸妈都和善很多，毫不掩饰地露出讨好她的意思，妈妈跟别人一遍遍地说：我卖袜子供出大学生！旁边的摊主也说：这个大裤裆还真行！那卖袜子的闺女真有出息。妈妈一次次跟她去北京，又一次次跟她闹得不欢而散，妈妈看不上她的一切，比如女人家还自己住个大房子，不给弟弟一家人住，比如一天到晚穿的不是黑就蓝，灰仆仆地不时髦，哪有表姐表妹们打扮得好看，最可恨是三十几还不结婚，哎呀，丢死人了老在家里了，妈妈卖袜子供出来的大学生啊，怎么这么不争气！

她不反抗，听她絮絮叨叨地说着，给她做出无数家乡的吃食，一盆水擦了地板又去洗抹布，她把吃食扔到冰箱最下面一格，冻久了就扔掉.地板重新擦，抹布用清水洗，她用行动纠正妈妈的一切。母女一样固执，一样以为自己是爱对方的，一样以这样的爱为羞辱和伤害。好在这些东西，她们早已习惯了。

送妈回老家时，她总给妈妈买上好几大包的衣服，裤子买的尤其多，妈妈说买这么多干什么做孽，她说给你回去穿。妈妈说太时髦穿不出去，妈还是愿意穿自己的衣服。她发狠地说：不给你穿，扔掉！妈妈不听她那一套，还是穿上自己手做的一条粗布裤子，肥大大的荡在身上，上火车走了。

很多很多年前，妈妈的家乡里穷得不行，姑娘家去偷青，把粮食藏在裤子里，别人就不好下手搜。她穿了一辈子的肥裤子，得了个难听的外号，不过，能吃饱也就不觉可耻，那外号听多了反而很亲切。大裤档在回去的火车上打开衣服包，一件件给那些陌生人看：我闺女给我买的呀。

那是她人生中最骄傲最开心的时刻，不过不能给女儿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