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场八小时

/丛虫

要是早知道要等这么久……她愤愤地想，但早知道也是要等，这个城市她一个认识的人都没有，啊不，有的，她第一个网恋的对象听说在这里，听说人仍然热衷着谈情说爱，见面上床再玩失踪的游戏。多年后，再想起这个人，简直是个笑话，当时却那么认真，见面前整夜失眠，顶着大大黑眼圈，只好就势画成烟熏妆，那样子紧张又难看，他几乎是捏着鼻子跟她开了房——是的，还是要开房，不然他就白来了，质量不怎么样的一夜情，聊胜于无。对她来说，那是无可救药的浪漫，好些个日子过去了，一想起来还是浑身发烫……她不想承认那其实是羞愧。

第一个小时

她喝了不少水，频繁地跑厕所，公用马桶洁白得可疑，她随身带的一次性马桶圈派上了用场。外面有两个女人在大声说话，大声笑，她又上来一阵习惯的反感：国外就不这样。耳边就听到C在说：国外好那你就留国外，谁请你回来了，别说是为了我什么的，自己混不下去，就别找那么多借口。她哑口无言，想给他一记耳光，连手都抬不起来，人在绝望时，真是瞬间漏完全部力气。眼看着他收拾了东西，还拍拍她的肩膀：有空打电话。

C走之后她也搬离了那栋公寓，一个人没必要住那么大，再说眼睛无论看到什么都会流泪，不如不看的好。

门外的两个女人还在笑还在笑还在笑，她烦躁起来，出来用力摔一下门，那响声微不足道，她们连头都没回。

第二个小时

她对着化妆镜，看着里面的脸。26的人，36岁的皮肤，喝酒，吸烟，浓咖啡，熬夜，对了，还要加班和谈恋爱，忙着跟各种客户扯皮。现在工作的单位不小，人人身着正装满嘴各种口音的英文，她妈妈骄傲地对人说我女儿在外企，哎呀工作很好的呀。她妈妈不知道，她混的办公室里，大家习惯把客户叫“客人”，谁给了单子，谁就是恩客。陪着客人喝酒唱歌吃饭娱乐，反正多数客人花的是国家的钱，还不是看谁顺眼，就跟谁签了。如何让人看得顺眼，这可比在学校里考第一名难得多了。

她拉拉自己腮上的皮，看着瘦薄，一拉拉起很长，她心说这不行，胶原蛋白不能停。她发了个短信给香港出差的同事，请她帮忙多带几瓶回来。

第三个小时

乘客们挤得像锅粥，跟空乘吵了起来。她也挤在里面，趁机骂了几句脏话。除了旁边的男人诧异地看了她一眼，没人注意。

回到座位上，那男人开始跟她搭讪，开场白是：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走。她说就是，又一句脏话脱口而出。男人看着她，笑了。她看着那男人谢顶的额头，心里说：我说的就是你。

脸上浮起的，却是疲惫的，让异性充满遐想的笑。

第四个小时

一个小孩推着行李箱，从她面前跑过去，差点摔跤。她冷冷地看着他，只是把腿缩了缩，怕他把箱子撞在她2000美金的靴子上。

买靴子纯属一时冲动，当时卡上只剩了1万不到，她还是很镇定地刷了卡，那靴子穿在脚上，整个人神气起来，她大步地走在异乡的街头，觉得自己混得也不算差。这双靴子不就是华丽的证据？

后来的两次面试，她都穿上这双靴子，背上自己最贵的包，全身武装得密不透风，英文的鼻音也比平时重很多，务必要让对面的人明白她的价码。

靴子穿了一段也旧了，娇嫩的真皮最好的保养方法就是不穿，放在温度湿度恰好的环境中，供人欣赏，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一下又一下地踢着行李箱。

第五个小时

她一边睡着一边提醒着自己别睡过了头，这样混沌的半梦半醒，就是出差路上的常态。她隐约闻到酒味，仿佛又回到桂林的酒吧街，那天她丢了单，喝到浑身脱力，身边有几个心怀叵测的男人转来转去，是J把她扛回房间。那一夜什么也没发生，J说她一直哭一直哭一直哭，哭得他没办法离开她。J跟着她去北京，再去上海，J每天打一个电话跟她说：跟我结婚吧。面对面时他反而不能开口，只是看着她笑，害羞地笑，她被他的笑一点点融化，最后她说：我们一起住好不好，结婚就算了。

第六个小时

她是真的睡着了，梦境干净鲜艳，如同高清电影。很少见，父母两人都坐在桌子边上，等她回家，上面还放着生日蛋糕，这场景有种虚假的美满。她欢喜地吃完了最后一口，爸爸说：我们离婚了，你想跟谁。她这才明白过来，才知道自己以为父母和好的想法有多蠢，她冷冷地回了一句：谁也不跟，你们都滚蛋，我一个人过。

说完她就呕吐起来，满地肮脏狼籍，就像此后的生活。有时人好说心碎了心碎了，又说呕心沥血，最后不过是一地呕吐物，连自己看了都恶心，想起来都恶心，却又忍不住一次次在梦里重温，重温。

因为那是父母在一起的最后一天。

第七个小时

她去厕所洗了个脸，看着压缩毛巾迅速膨胀起来，旁边有人轻微地啊了一声，她看了一眼，那是位穿着手织毛衣的阿姨，一双粗糙的大手红红的，冲着冷水。她没见过压缩毛巾，可能也是第一次坐飞机。她把毛巾递给她说：阿姨，给你用吧，我还有。

她总是这样，把一点点善意留给陌生人，温暖的却是她自己，为什么她就不肯对自己身边的人好一点呢？哦，因为对他们再好，也不过是辜负，伤害，还不如索性一点都不给，省得伤心。

第八个小时

空乘的嗓音疲惫灰暗，像块硬邦邦的抹布。大家被等待耗尽了耐心，接着又耗尽了愤怒，现在也成了一条条疲惫的抹布，沉默着，偶尔嘀咕几声，排队上了飞机。她坐在靠窗的位置上，等着起飞。坐了无数次飞机，她仍然喜欢飞机腾空而起的一刹那，那感觉，无限接近快乐。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