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九，小超市里顾客少，店员也少，收银的和看管冷冻食品的聚在门口，围着那老太太，她很显然是醉了，一股子酒味冲鼻子。那把圆凳年代久远，脚倒是粗壮结实，是给店员踩着拿货的，她很瘦，头发乱眼睛亮两只手比比划划，腿伸得很长。凳子本来没有扶手和靠背，她坐得就跟有扶手和靠背一样舒服，年纪大了，可说话快，想到哪儿是哪，谁也跟不上，也不要人跟上，本来那些人看她，是个乐子，这个孤清下午，年根儿底下，乐子不多。

“就叫你听出来吧，我年轻就爱唱个歌，那超女，我就说我们那时候要有我还参加呢，多热闹呀，我跟你说，这么着：‘俺是个，公社地，饲养呀吗饲养员~~~呀，’是这意思不是，真的，那笑什么呀，我们唱得好着呢，还六十，那辈子的事儿，今年七十一，那不是唐山那会儿么，我就来了，我还跟人说，从唐山到房山，命里有个山，唱饲养员你笑什么呀，你问问老家儿，谁没养过牲口啊，人比牲口好哪儿去了，一个味儿，那唐山那会儿，那你看现在四川，我大女婿家四川的，可不就没了，上哪儿扒去，那楼，那么高楼都没了，找，谁不找啊，找不着了，女儿还有福？跟你说儿子女儿都一样，不省心，大女儿念书好，那两个不成啊，老闺女，我老闺女要生那会儿亲家都不来看，我给做饭，洗涮，保姆能行么，你能信保姆啊，那都是什么人哪，你敢把孩子给保姆看，我不干，我亲闺女，我她亲妈，她不放心我还放心谁？那婆婆不行，九月十四生，预产期，楞赶十一号来，你说她怎么不在美国呢，拉登把她撞了，你别笑啊我跟你说，真的，婆婆不行，那不是亲妈，就是不行，来了看我闺女大肚子，就非叫孙子孙子，你说还没生她孙子孙子地叫，我就说了，那准是孙子，奶奶都叫了，不用查都知道带把，我闺女说妈看你说的万一是女孩呢，我话就来了，女孩不行啊，你敢生我给掐死，赔钱货，我亲家还赶着我劝：女孩好啊，小棉袄，我说什么他妈的小棉袄，谁的棉袄，不是赔钱货，还用她亲妈伺候她月子，她雇人伺候她亲妈多好，可乐吧，我跟你说我那亲家，事可多了，过年了吧闺女家都让我去过年，我说我不去，我不爱去外姓人家里头，他们愿意就来看我呗好吃好喝的我伺候着，不来，我落一清静，没有，七两不行，我就四两，正好，半斤就多，我二闺女出门子那次，就一回，七两，晕哪，晕呼呼都不知道说些什么，醒过来他们说我把脸盆踩坏了，又买一新的，四块多钱，大红脸盆，那是什么时候了，年轻吧你不觉得，一下，好多年，我这不，都七十一了，还六十，我六十，也还这样，我还十六呢，还唱，我唱了，你过瘾了，我图什么呀……”

她倚着那个不存在的靠背，下巴抬得高高的，这世界都不放在眼里，时间在她面前也变得谦卑，那些积攒下来的风光和快活，不是说给这些逗闷子的人听的，他们，他们不配。她看不起这些围观她，拿她当耍猴的女人，谁耍谁还不一定呢，那小小一口袋六必居的黄酱躺在收银台上，已经被大家忘了，她可没忘，时时拿眼睛瞄着，醉了？早着，你们懂个什么叫醉。

我轻轻地迈过她的脚，收银的潦草地看了我一眼手里的东西，匆匆忙忙地一头找钱，一头追随着四周的大笑，她笑得有点疲惫和迷糊，我让她错了某句有意思的话，我也很遗憾，其实我也很想听下去，可是再不走也不好，听半天了，我腿有点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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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年前，我路过的一个有意思的人，她老人家说话太有气势了，光是听她说话，就有了天长地久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