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是在操场上,一个20出头的小女生,个子不高,身材窈窕,一个天造的娃娃脸闪着灿灿的笑容,古典式的短发上带着一个蓝色的发带更显得纯纯的、甜甜的。事实上她也绝对是一个“嘎嘎新”的小女生。而这个清纯小女生竟然是那个班的班长,这是我没想到的,不仅如此她居然还是整个班级里的核心!这些和她那稚嫩清纯的外表怎么也联系不起来,而后来我则更发现了她那些与外表有巨大反差的性格特征:坚韧,刚烈,魄力,深刻和复杂。
一个“嘎嘎新”的小女生(86年)
经过一段浪漫的朦胧期,我们彼此相识了,更相知了,相爱了。
那天晚她一个人大胆走进我狼藉的独身宿舍,那是我的办公室兼宿舍,当时学校条件有限,像我们这样大学毕业生这样安排就不错了。看到满地的酒瓶子和狼藉的书籍、衣物,她二话没说地开始整理,忽然她转身像大姐姐一样对我说:“以后让我来照料你吧”。
我心里一热,握住她的手:“我给你做一个大哥哥吧……”
听了这话她真的就像一个小妹妹的那样哭了,哭得那么认真、专注、动容和妩媚。我深深的陶醉在这种纯纯的、温柔的情愫中,我自己也愈加充满自信和成就感,我不自主地耸了耸肩把头昂了起来……
然而那却她很少的一次像个乖乖的小妹妹那样温柔而动情的楚楚动人的哭,后来的日子我深切的知道了她从来不是一个乖乖小妹,却是一个姐姐,甚至是母亲……
终于我们结婚了,办公室里两张木床的结合,于是我们有了一块爱的领地……那晚她却用小手指点着我用教训的口吻信誓旦旦说:
“从今后我们就要相依为命,你要记住,我们是平等的,不能因为我们年龄上的差距而有什么改变!”
“你不要庆幸,虽然你娶了一个生理上20岁的小姑娘,但你真正得到的却是有着 39岁心理年龄的中年妇女!”
这话听起来似乎很恐怖,但事实上却完全是事实。
BEI本来是一个山清水秀江南秀女,只是随着被打成右派的父亲走“五七”而落户东北的,江南女孩的那些俊秀、柔美和娴雅气质表现得很充分,这一切没有因为人世间那些说不清的是是非非而有任何的变化。但同时她却是个不幸的婚姻的苦果,这一点是一向固执的她却也不得不痛苦面对的事实,而这个苦果后来却被我这个本来就很苦的苦娃子摘了下来……
人都说孩子是连接爱情的纽带,可这个可爱的女孩从来没有过天真幸福的童年,童年每天都伴随父母一夜一夜的无休止的争吵,她甚至还没来得及去学会怎样的爱,却首先学会了如何平息那些由爱转化为怨愤的父母的狂躁。当她自己还处在被人照料和“哄”的孩提时代,她却像个小大人去劝慰关系紧张的母亲和父亲。在她的语言习惯中经常有这样的口头禅:“你懂不懂”“好不好”“明白没”,这话看似一个家长或老师对孩子们的口吻,其实这竟是一个八九岁的孩子对她关系破裂的父母经常说的话。“我很早熟,从八九岁以来我就一直这样讲话,”后来她告诉我,我的心猛地被刺痛了,那种揪痛感一直到今天还是挥不去。
“我可是不会做饭做菜的,”她第一次给我做的“菜”是用两元钱的肉和一元钱的榨菜炒的咸菜,足足一饭盒!那盒“菜”叫我足足享用了一星期。
我的家就是学校的一间办公室,我的厨房就是在走廊的尽头用木板隔起来的一个小空间,过去是我一个人在这里拉小提琴的地方。
“那天一阵婉转而伤感的琴声突然吸引了我,我循着琴声终于在三楼的走廊尽头发现了你,我深深地被你的琴声所吸引,一个声音告诉我:这就是我一生要找的人!其实我完全不知道你是谁,长的什么样,只是在走廊尽头的窗口,在昏黄余辉的逆光里在窗口看见了一个宽宽的肩带着眼镜男人的刚毅剪影,我是通过你的琴声才了解你的。”后来她告诉了我她是怎样认识并爱上我的。
她不会点煤气罐,每次都是由我来点着,她在远远的一边看着,火点燃了她才像个家庭主妇一样过来操持。
母亲来了,看到这一切有些不安,背地里和我嘀咕:“这分明是个孩子嘛!你能吃得消?”我没作声,心里却说她那里是孩子,分明是我一个“妈”
。
很快母亲深感到了她不是个孩子了,她和婆婆居然一谈就是一宿,小小的人儿居然成了一个老太婆的知心,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啊”,“这丫头简直使我肚里的蛔虫!”直到现在母亲还喜欢而怪嗔地感叹道。
Bei在整个我们家里包括我最小的弟和弟妹在内,她年龄最小,个子最矮。但这丝毫不影响她在家中的“二嫂”地位,她在我们家里是绝对的举足轻重,她爱我们这个大家,她说她最缺少的就是这种融融的亲情,她充满深情对待亲人;她对父母孝顺,所有女儿能做的她都能做,而女儿没作到的她仍然能做到;她体贴人理解人关心人,而且也敢于主事,家里我没在家的时候都是要和“二嫂”商量的。弟弟妹妹一有事就给二嫂打电话,而母亲则称她为“女儿”。我知道我和她的关系无论发生怎样的变化,但她在我们家里的地位是这辈子也不会变了。
说起来Bei做菜开始时我实在不敢恭维,给我感觉她像猴子吃甘兰----掏心。把一堆菜弄到厨房一阵“噼里啪啦”后只剩下菜心,接下来丁丁当当,烟熏火燎。最后在杯盘狼藉中端上了一小碟焦糊的东西。
但不知何时我发现了她天生丽质(她的丽质绝对绝对不单单体现在烹调方面,而是在很多很多方面噢),她凭借儿时的记忆,把南方的菜肴引进我们餐单:鱼丸子麻辣火锅、打鱼糕、糯米肉......这些对我这个生活在北方的艰苦生活中的孩子来说是何等的新奇。
她做菜的本领高,更高的在于深刻地剖析吃菜的人。我是吃她菜的人,她叫我大宝,而那二宝三宝自然是儿子了。其在她眼里我只是个光着屁股的小男孩,我的一切都被她敏感的略带神经质当然也是准确分析着、控制着,不知道是抱怨还是怪嗔我常常对她说:我简直就生活在你的想像中......
我又一次想起来我母亲。母亲就是个坚韧、刚烈,同时敏感又自信的人,我的任何事情是瞒不过她的,她太像母亲!“茄子地里种罗卜,娶个媳妇像婆婆”这是母亲经常叨叨的老话……
那一年,我要晋升职称,我把许诺要帮助我的系主任请到家,Bei亲自为他做了一桌酒菜。我很激动,领导赏光到我家,还帮我晋升。
可Bei却没我那么兴奋,她淡淡的观察着。客人们走了后,她突然对说:“你不能成功,他不会帮你,甚至他会坏你,你要有思想准备。”我激怒了和她大吵。摆出了老师的架子大声训斥:
“你小小年纪怎么这么阴暗,把人都看成什么了?”我们第一次和她发火而且很凶。可事实证明她是对的,那位主任不仅没帮我,甚至“坏”了我。多年后我问她:
“你怎么看出来?”
“目光,一个接近老年人的领导,没有那种宽厚和仁慈,反而在一个年轻小媳妇身上描来描去,这个人妒嫉你!这个人身上有女人气。”她信誓旦旦地说。
我将信将疑,不置可否,但从那时起,我那个从父辈传下来 “不说假话,不作坏事,认认真真做事,堂堂正正为人”
的家训在我内心里悄悄地被更改为:“当真人不说假话,当好人不做坏事”。我知道对她而言,这句话一定还得加上两句:
“当好人别做坏事,当坏人别做好事。”
她那精灵古怪的小脑瓜,就成了我这个有些木讷的书生的小参谋 beibei
1990年
至此,她那个精灵古怪的小脑瓜,就成了我这个有些木讷和质朴的书生的小参谋,大事小事经她一分析,条条是道,很快有了个底数数。
她的神经质已到了一般人无法想象的状态。她不能碰带毛的东西,否则浑身大汗颤抖不停,我知道这是源自于一个不幸婚姻的不正常的儿童发育期。那一天她惊叫了一声,再也不进厨房了,原来是一只蟑螂。这个事后我为了动员她的勇气,每天做饭时我都陪着她身边上“课”,名曰“经济半小时”。她一边做饭一边听着我那些“理论”,每次我的大道理正在兴头,她突然的打断了我:“别显摆了,吃饭!”饭不知不觉中做完了。
她很高尚,为了亲人和朋友能做出常人不能作出的牺牲;她也很普通,她和所有的妇女一样有她的虚荣心,物质享受对她同样有着诱惑。她常常抱怨说,我不爱做饭是因为你的厨房不好,黑黢黢的,你看人家的厨房都镶了瓷砖……那时我们住的是单位分的两室一厅的普通房子,那个厨房是我家居生活中的第二个厨房。
我和bei并不是属于相敬如宾,相濡以沫的那种,相反是打打闹闹的那种,其实我们有很大的矛盾,经常吵架,只不过掩盖得挺好,一般人不知道而已,不过我们的矛盾主要是性格不和,绝没有争钱争物那些庸俗的东西,不争吃不争穿,但可能一个表情,一个目光就会引起轩然大波,当然吵架的主要原因在于她的脾气,她常常控制不住自己,过后又很后悔。(当然从深层来看我也是有责任的)按着bei
的话她是个“高级庸俗人”。但她说:“这个世界上还是你对我有耐心,我俩人不能好到哪,但却永远不会“坏”,不论如何你也还是我二哥!”
1994年情人节,她罢工了,说她不做饭,缠着我上街吃饭。其实我是个并不很浪漫的人,一生从未给任何人送过花。她对我许多许多是抱怨和不满足的,那天饭也吃的不愉快。吃过饭我要她陪我上同志家,她不情愿地和我去了。
在一个新落成的住宅区,我打开了五楼一个房门,一个120平米的三室二厅被装修的富丽堂皇展现在眼前:那漆亮的地板,那华贵的吊灯......妻子惊呆了这是谁家太漂亮了!我扳着她娇小的双肩告诉她,这是你的新家,是我情人节送你的礼物!她脸一变:“开什么玩笑,”她真的生气了。
当我原原本本的告诉她那是市里奖励我的一套房子,为了给你个惊喜在朋友们的帮助下,背着你悄悄地装修好。当她确认这一切真的是现实的时候,她哭了,哭得那么伤心…….
新家的厨房自然镶着漂亮的瓷砖,并配上了当时流行的所有厨具,我幻想着妻子在这个厨房里给我做着那些菜还有那些“经济半小时”……这是我生活中的第三个厨房。
然而,自从搬进新家后,所有的一切却都变化……
茄子地里种萝卜,娶个媳妇像婆婆——婆媳俩 2005年
那年我们开始雇了小保姆了,妻子被彻底地的解放了。后来我和妻子工作更加忙碌,彼此对外应酬也更多,在这个纷乱而躁动的世界里大家各自有自己的工作和圈子,所以不仅在家做饭的机会少,后来变成了全家在一起吃饭的机会少了,再后来干脆是我们彼此在家吃饭的机会都很少了。
虽然我们有时全家到附近的餐馆聚餐,但和妻子在家给我做的菜,以及全家其乐融融的感觉却不可同日而语,在灯红酒绿中平添了一些虚荣,流俗的无奈,可整个世界都是这样。
伴随时光的流逝,许多年后又有许多的事情都在发生,而一个变化也不可避免地降临在我头上。妻子不叫我“大宝”了,而叫我“二哥”。
一切都没有变,只是我那个镶着瓷砖的厨房、富丽堂皇的房子经历多年有些破旧了,而妻子那手好菜很少能吃到了。
当然我的弟弟妹妹来看我,他们二嫂一定会回来为他们做一桌丰盛的菜肴,在给弟弟或妹妹夹菜后,她也会给我夹一些我爱吃菜放在我的碗里:
“二哥,你也吃呀!”
每当这时我的心里百感交集,我感到我是那么的孤寂,我知道我有些老了……
2006.7.16
我们家的 bei
(现在)
大提琴 缠绵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