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陶然亭公园在解放前是有名的乱坟岗，其中有座坟墓十分独特：长宽不到三尺，墓碑也异常小巧。墓碑正面刻着一篇铭文，引发人们无限的遐想。关于铭文内容，流传最广的版本是：

“浩浩愁，茫茫劫。短歌终，明月缺。郁郁佳城，中有碧血。碧亦有时尽，血亦有时灭，一缕香魂无断绝。是耶非耶，化为蝴蝶。”

因为此版本含有“香魂”二字，人们把这座坟墓叫做“香冢”，进而传言它是香妃墓。据传香妃是乾隆皇帝的一位回疆妃子，因身体散发异香而得名。乾隆无比宠爱她，但她始终和宫廷显得格格不入，最终被太后赐死，葬于陶然亭。传说固然凄婉，却存在致命漏洞：首先，乾隆确实有一位回疆妃子，但她的封号是容妃，不是香妃，而且出身和结局都和“香妃”截然不同。其次，清朝后妃下葬有着严格礼制。即便是被赐死，也不可能拉到乱坟岗草草掩埋：因为有损皇家威严。最重要的是，尽管香冢和墓碑都已经荡然无存，根据北京图书馆珍藏的墓碑拓片可以确定：此版本存在错误。“浩浩愁，茫茫劫”应为“浩浩劫，茫茫愁”，“香魂”应为“烟痕”。

由此可见，香冢是香妃墓的说法难以成立，却也更激发了人们探寻的热情。围绕着香冢的真实身份，新的说法不断涌现：一说是某个青楼女子的坟墓；一说是有人读《红楼梦》入了迷，学林黛玉葬花的场所；一说是清初词人纳兰性德爱妾的墓地。我最认可一种说法：香冢是晚清官员张盛藻埋葬文稿的地方，《香冢铭》也是张盛藻所写。

张盛藻生于湖北枝江，字春陔，同治年间担任山东道监察御史。当时洋务运动已经拉开帷幕，属于顽固派的张盛藻无法容忍洋务派的主张，便于1867年递交奏折，公开抵制欧洲自然科学。大学士倭仁随即表示支持，提出“立国之道，尚礼义不尚权谋；根本之图，在人心不在技艺”，引发两派之间的大论战。最终洋务派获胜，顽固派就此失势。

于是不难理解，为什么《香冢铭》开头便是“浩浩劫，茫茫愁”。因为政治主张受到挫败，自然会无限忧愁。第二句的“短歌”显然是指《短歌行》。曹操在《短歌行》中用“明明如月，何时可掇”表达对人才的渴望，而现在短歌终了，明月残缺，意味着人才受到了伤害或者打压：明显是顾影自怜之句。

张盛藻失势以后经历过怎样的思想斗争，我们已经无从知晓。总之他把自己的很多文稿化为灰烬，然后埋在三尺见方的土堆下。佳城是墓地的代称，碧血是正义的标志。作者写“郁郁佳城，中有碧血”，说明他掩埋的很可能不是一般的文稿，而是政论草稿。做为顽固派，他坚信自己才是正义的代表，自己的主张才有利于江山社稷。然而在方兴未艾的洋务派面前，他的努力全部付诸东流。于是他埋葬了自己的心血。心血会洒尽，焚烧文稿的烟痕永远不会断绝：这自然是夸张的说法，用来表达内心的愤懑。

问题在于，愤懑又有什么意义？还不如另寻出路。这时，铭文就可以被完整地解读了：

“莫大的挫折带给我无尽的忧愁。我也算是一个人才，却再不能得到朝廷的重用，因而受到了严重的伤害。坟墓里埋的是我的忠诚，是我的心血。忠诚和心血会有耗尽的一天，但焚烧它们腾起的一缕烟痕是不会断绝的。其中的是是非非我说不清楚，还是像庄子一样，在梦中化为蝴蝶，享受自由的时光吧！”

对国家政权表示不满，在当时是非常严重的罪行。张盛藻身为朝廷命官，对此必然了如指掌。所以他记录下内心的真实想法，却不敢署名，也不敢注明年月。在香冢碑背后，他又写下了一首七言绝句：

“飘零风雨可怜生，香梦迷离绿满汀。落尽夭桃与秾李，不堪重读瘗花铭。”

前三句无非是继续表达不平的心理，第四句却值得玩味。“瘗”和“易”同音，是埋葬的意思，瘗花就是葬花。张盛藻极有可能读过《红楼梦》，对《葬花吟》印象深刻。《葬花吟》里有一句“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表面上是林黛玉对落花的期望，实际上是自喻：我来得清白，走得也清白，总比和你们同流合污要强。这同样是张盛藻想对洋务派说的话。只是他并未彻底退出政坛，而是在光绪年间调任温州知府。他在知府任上的作为，我们不得而知；只知道他闲时喜欢游山玩水、鉴赏丹青，还推出诗集《笠杖集》。面对钟爱的美景和字画，张大人也许能暂时忘却政治上的挫折，忘却顽固派和洋务派之间尖锐的斗争。

另据某部书籍记载，香冢碑七言绝句后面还刻着一篇跋文（后记），大意是说自己在官场经营多年，如今心灰意冷，所以把文稿埋在这里。然而北京图书馆珍藏的拓片里并没有这篇跋文，或许是后人附会之作？欧洲人说“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香冢和《香冢铭》的真相同样众说纷纭，各种考据还在继续。也许真相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探寻真相的过程，以及在此过程当中产生的乐趣。至于某篇网文连考据的兴趣都没有，仅仅因为铭文比较凄凉，就断言是鬼魂所写：纯属故弄玄虚，不足为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