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青山下的告别
(2010-08-06 17:27:01)
标签:
火神畜生短篇小说坟头青山寺文化文学小说青年艺术情感 |
分类: 短篇小说 |
青山下的告别
我来到了那个叫兴隆市场的地方。她和同学租住在旁边的一座水泥建筑里。那些建筑悄悄地隐藏在城市的深处,墙外是赤裸裸的水泥,灰暗低矮。这样的建筑时不时地仰视高楼,就像鲁莽跑进城市的土狗仰视卧在少妇饱满胸脯上的白毛狮子狗。她就藏匿在这样的建筑里,之所以说她藏匿,是因为她一直在试图逃避。逃避父母殷切的关怀,逃避追求者火热的目光。我们都刚刚走出校门,当然还没有一份稳定的工作。
前两天,她到同城的母校参加一场英语考试,别人向她的手机上发答案,她掏出手机看,就这样,手机连同身份证一起被监考老师收走了,放到了学生处。一场小小的预谋,就这样被拆穿。她追求了太多形式上的东西,眼睛大而明亮,却是生活的盲人。她去索要了几次,校方说还要从手机取证,研究如何处理,便没有领出。她便打电话找到了我,睁着大眼睛问,学校私自看我的手机短信不是在侵害我的隐私权么?随便把我的身份证收走,这样我便什么也做不成,学校不是在违法么?我笑了笑,说明天我带你去学校领吧。当晚,我给学校的一个当官的教师打电话,说想请他到信阳菜馆吃顿便饭,叙叙旧,当然他的官职在学生处处长级别之上。席间,我让他菜随便点,畅谈从前的师生友谊,觥筹交错之间又向他排出了几张红色人民币,他的圆脸被好酒好菜熏陶得熠熠生辉,举起大拇指夸赞我重情重义,很有前途。酒过三巡,我说起了她的事,让他到学生处发个话。第二天,我带她去了学校,半分钟手机和身份证就领出了,临走时,处长又说了几句教师教育学生的话,眼神专注煞有介事,办公室的窗帘舞台的幕布一般静静垂落。
驻足兴隆市场,拥挤混乱,尘土在闷热的空气中躁动不安。一名光着膀子的男人坐在小木凳上,眼神紧紧盯着脚边塑料盆子里的两条一尺见长表情木然的鲶鱼,我想他是想着把它们卖出去。这样炎热的夏季,鲶鱼是抢手货,很多烧烤店把鲶鱼开膛破肚,摊成薄薄的一大片放在炭火上烧烤,佐以调料,做香喷喷的烤鱼。描着柳叶眉画着灰嘴唇的年轻女人从旁边匆忙走过,薄纱裙下的私处若隐若现,兴许急着赶去做一桩皮肉生意。卖菜的商贩有的把菜整整齐齐地码在水泥台上,有的干脆在地上铺上一块污迹斑驳的旧布,白菜萝卜就放在那上面,白菜萝卜的眼神和他们一样毫无生气。几个裸背穿花裤衩的男人在兴隆市场的胡同口吞云吐雾,游移的眼神寻找感兴趣的落脚点。狭窄胡同口的两个老妇人盯着我这个不期而至的陌生人,眼睛无神并怀有些微的敌意。显然她们早已经过了充满好奇心的豆蔻年华,只剩下了对环境麻木的熟识和对外来者自发的排拒。这里的一切与路对面的购物广场格格不入,一路之隔,冰火两重。诸如此类近乎荒诞的对立在城市里屡见不鲜,几步的路程,便是截然不同的天空和土地。“兴隆”一词沿袭了旧时对生意顺畅的希冀,表达了贩夫走卒们对财富的追求,直白贴切,离世俗最近,却离世界最远。
晚上我和她以及她的那位女性朋友一起走到兴隆市场旁边的小摊前,吃烧烤喝啤酒。烧烤摊招徕顾客的那位三十出头的男人殷勤地走过来,并没有首先问他们吃些什么,而是问她我是不是她的男友。她承认又否认,在一秒内做了三百六十度的大转弯。我突然记起前日,她说过,说一天她和朋友到兴隆市场旁边吃烧烤,认识了个老乡,我想便是他吧。那个男人的眼神始终落脚在她身体的某些位置,边组织可有可无的废话边进行着一场露天意淫。他对她说,现在毕业生工作不好找,可以来这里工作,周五我打算请你吃饭,别忘记给我打电话。言行就这样轻而易举地泄露了一个人内心的秘密。他仅仅是个招徕顾客的店小二,却摆出一副老板的派头,他不仅意淫了她和旁边其它的年轻女人,还不自觉地意淫了老板的地位和特权。老乡的身份,便是他试图进入她身体的切入点。她倒挺高兴,连眼睛都是笑眯眯的,享受着被男人吹捧的乐趣。
一年前,我和她是同校同学,也是很好的朋友,并且对她心怀爱慕。一天,她让我用她的手机给某男打电话威胁一番,让我声称自己是她的男友,让他今后不要再骚扰她。我当时问她是怎样认识他的,她说是在网吧里,她对面的那个男人给她要手机号码。我苦笑一下,拨通了他的电话,声称要割掉他的老二,那男人便销声匿迹了。她一边叫嚣着逃避男人的骚扰,想一个人静静地生活,一边不甘寂寞地轻易结识男人,埋下遭受骚扰的种子。这样赫然对立的两堵墙必定有一堵是掩人耳目的假象,而这样的两堵墙越来越剧烈地拉开了我们之间的距离。
如果不是为了再见她一面,我不会来到兴隆市场。我喜欢蛰居在山脚下绿树掩映下的居所里,静静地生活,有着讨厌喧闹的习性。当然,我绝然不是什么高风亮节的隐士,我觉得在风景美丽的地方更有意思。临走时,我回望了一眼,不由得生出几分惋惜。她的未来,也许就淹没在这熙熙攘攘的兴隆市场里了。这或许是一次永久的诀别,故友便成了真正意义上的故友了。
住所附近有一座青山,小时候,家的旁边也有一座青山,所以住在这里,总会生出一些家的感觉。小城的八月持续着桑拿天,闷热难耐,小巷子行走的人们个个狗一样伸着舌头喘息。我闲着没事的时候,便到山上瞎转悠。到山上转悠是因为没钱去酒吧转悠,坐在山上树下的坟头上,还能享受点凉气。有钱的少妇穿着裙子躺在两棵树之间的吊床上,有着袒露底裤的嗜好。哪天运气好,还能欣赏到没穿底裤的。在山上的时候,我会想起故乡山下的老家,恍惚回到了童年。
母亲一推门,院角的那条黄狗就哼唧了起来。那畜生已经在那个角落里活了十几年,通人性,它知道母亲今天心情不好,慌忙把身子缩进窝里,只露出半只头来左右张望。母亲走进堂屋,发现父亲正端着茶杯看电视。
“你猜,我在集市上遇见谁了?”母亲两手叉腰,把额上的一缕头发往上一甩。
“谁啊?那么大惊小怪,电视也不让人家看。”父亲伸长了脖子,故意装出一副生气的样子。
“我碰上孩子他舅妈了。”
“哦,原来是那个贱女人。”父亲嘴一撇,从母亲手里夺走遥控器,又进里屋看电视去了。
“贫富考验女人,田地磨练汉子。”里屋传来父亲轻蔑的声音。
舅舅快四十了,还没找到媳妇,就花了八千块钱从不远处的山里买来了这个女人。来后两年,女人生了个男孩,叫波波。中年得子,舅舅对他宠爱有加,连下地干活时都带着他。那女人平时爱去集市上购物,天天抱怨吃的差。舅舅不善言辞,只有唉声叹气份。一个普通的农民家庭,怎么可能天天大鱼大肉。夏初的一天,那女人趁着舅舅下地干活,偷偷地把家里的麦子、玉米等粮食全卖了,然后不知去向。这不,母亲赶集的时候竟然碰上了她。她嬉皮笑脸地朝母亲打招呼,然后得意洋洋地说在邻村找了个开商店的男人,天天有肉吃。
我从记事起,老是梦见满山郁郁葱葱的柏树,好像这些想象是根植于心底的。
大年初十到青山折柏枝插在门框上可以避邪,折枝的多是青年男女。听奶奶说父亲和母亲就是在青山折柏枝时认识的。
不知道青山到底有什么魔力,每逢大年初十,总有许多小伙子和大姑娘到不远处的青山去。听人说,青山上还有情人洞、情人椅和情人床,我听得心里痒痒的。
青山上有好女人,远比舅妈好的好女人,我想。
我今晚有重要的事,大年初七送火神。送走火神,可保今年家里不失火。我在大年初一就寻来玉米、大豆秸秆绑好了火神。这次绑的火神倒有几分人样,一丈多长,还在里面藏了鞭炮。天刚黑,我在院子里点着火神就往外跑,穿过土墙拢起的胡同,顺着大路往东跑。村里有种约定俗成的说法,过了村东小河的石桥才算送走了火神。有几个孩子的火神刚出家门就灭了,他们蹲在路边哇哇大哭起来。
我一路狂奔,火神上的火焰狂舞着,呼呼作响,眼看着就把村子甩在身后了,突然感觉撞到了什么东西。
“小兔崽子,想把爷爷撞死咋地?!”
我把火神伸过去,借着火焰的光亮。看到瘸腿爷坐在地上,旁边躺着一根杨树棍子。两只长着黄胡子的山羊幽怨地注视着我。
“跑那么快,赶着去相亲啊!送火神是小屁孩的事,你都半大小伙子了。”,瘸腿爷拄着那根杨树棍子站了起来,那两只羊排在他两侧。
我并不答话,火神上的火焰狂舞着,呼呼作响,我也像踩在了风火轮上。路上还有残雪,我看到漫天的火焰。早就过了村东小河的石桥,我停不下脚步。东边那个村上的孩子们往西跑,两村的孩子在大路上遇上了,停下来,抬头挺胸比谁的火神烧得旺。我东张西望,咦,今年邻村的她怎么没来。夜晚的火苗带着祝福,悄悄地把孩子们的脸暖红了。我把裤子口袋翻了个底朝天,一堆蝴蝶鞭炮便栖息在手心上,我本来打算把这些蝴蝶送给她的。
我独自把蝴蝶用火柴放飞了,看着它们吱吱呜呜地飞旋着上天,一直飞到树梢上去,飞到明月上去,飞到星辰上去,飞到睡梦里去。
青山离我家住的村子并不远,也就是七八里地。有好几次我告诉母亲自己要到青山去玩。母亲就是不同意,她告诉我,青山上有青山寺,青山寺里有和尚,见到小孩就把他的魂魄摄去,这样塑出的泥像才不散架,并且像真的一样。母亲说这些的时候,我吓得两腿发麻。我忍不住问,为啥那些小伙子大姑娘去了没事,难道他们不怕灵魂被和尚摄去?他们年满十八岁了,阳气盛,就不会被摄去了。
仲夏的一天,我计划趁着父母下地干活的时候,牵着院脚的黄狗到青山去。如果碰上塑像的和尚,就放出黄狗咬他。一大早,我看到父母扛着锄头仅剩下一个黑点了,我悄悄解下黄狗的绳子。那畜生是通人性的,与我在乡间的土路上并排行走。四条腿吧嗒吧嗒还真他妈有节奏,我哈哈大笑起来。
我到达青山的时候,太阳正靠在前方的一棵柏树树杈上,映照得树枝上的露珠闪闪发光,直晃眼。我沿着石阶往上爬,那畜生也吧嗒吧嗒地往上爬。青山并不高,我不一会儿就到了山顶的青山寺。我确实看到了寺里的一个和尚,只不过和尚不在塑像,而是在把一束点燃的高香插进香鼎里。转了半天,也没有找到传说中的情人洞、情人椅和情人床。太阳已经走到中天了,显示出仲夏的威力来,也增加了我的疲惫。我找到一处柏树浓密的地方,躺在下面的青石上,那畜生也和我一起并排躺在青石上,躺下来才意识到自己是条只适合趴着睡觉的畜生,便骨碌翻了个身,趴在原处。
我睡着了,我梦见了枝繁叶茂的青山上,自己坐在情人洞里的情人椅上,山洞里飞翔着火蝴蝶。
睁开眼,没啥火蝴蝶,我正坐在树下的坟头上。这山也不是家乡的青山。这会,坟头上也热了起来,树叶薄如蝉翼。依然年轻啊,与一切安稳相比,最有资格拥有勇敢。我不会再去兴隆市场,不会再回到山脚下的居所,远方在召唤。我指着太阳骂了声,沿着石阶走下山去。
(二〇一〇年八月四日,洛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