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鸭梨(短篇小说)

(2009-11-01 23:15: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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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德彬

情感

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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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理

小说

分类: 短篇小说

鸭梨

 

总有一天,哑巴大声说话,瞎子重见光明,枯树生出嫩芽,荒漠开满花朵。——引言

 

你脑子进水啦,这绝对不可以。赵陪陪在路灯下咬牙切齿,面庞笼罩着一层红晕。路灯伸着头,偷窥似的,探出昏黄的枯手,撩拨着她的长发。

我脑子里全是水,不然也不会叫王全水,不信你听听。王全水把鸭梨脑袋伸到赵陪陪耳朵旁,拨浪鼓似地来回晃。

现在三更半夜的,打车回去需要不少钱呐。既然你叫赵陪陪,你就陪陪我吧。陪我住宾馆又不是陪我上刀山下火海。

我是叫赵陪陪,可不是做三陪的,你去桥底下的红灯区找婊子吧。赵陪陪抬起头,盯着王全水的脸,在上面雀斑构建的迷宫里找不到出路。他脸上那些隆起的肌肉五颜六色,坚硬而粗糙。赵陪陪一想到在宾馆里可能会发生的更加坚硬而粗糙的事情,就恨不得一巴掌把面前的鸭梨拍到他肚子里去。

我给你买巧克力啦,好牌子的,好吃得很。你吵着让我给你买的。王全水抬起手,晃了晃盒子里的东西,盒子幽黑地一闪。

别说买了巧克力,买了钻戒都不行。

既然你不陪我,那我就看着你回去吧。路对面就是你住的地方了,你走吧,请。王全水把胳膊扔向路对面的一条狭窄的黑胡同。

那你去哪,咋走啊?半夜三更的。早知道这样不让你那么晚来了,现在也没公交车了。

我嘛,一个人惯了,马路多宽广啊,沿马路溜达着回去,太阳公公还没出来我就到了。我一路走一路唱。里格朗,啦格朗,拉里朗……王全水左摆右晃地朝前走。路边呼啸的汽车擦着他的肩头飞过。

慢着。赵陪陪朝他走了过来,盯着他的鸭梨脸。

好吧,今晚,我陪你,下不为例啊。赵陪陪说。

好嘞,走,找宾馆去。王全水边说边拉赵陪陪的手。赵陪陪机灵地躲开了,没让他拉。

你的小手恁白净,可招人喜欢,咋不让拉啊。

你的手忒粗,铁铲似的,硌人。

他俩肩并肩沿着马路往前走,进入闹市区。

大街上并没有因为临近午夜而人烟稀少,依然熙熙攘攘。王全水盯着赵陪陪,橱窗里的镜子映出她凹凸有致的影子,霓虹灯把她打扮得五光十色。赵陪陪一开始只是漫不经心地散步,当她的眼神与王全水贪馋的目光对接,她感觉自己似乎一丝不挂地行走在大街上,便停下脚步,犹疑着。

我累了,腿酸了,不想走了。赵陪陪弯下腰,两手扶住膝盖。

我背你吧。王全水也弯下腰,两手扶住膝盖。

想得倒美。赵陪陪嘴一翘,甩出来一句,站直了身子。

玻璃后面的衣服多漂亮,哪天你也要像那些女孩子一样,理直气壮地在里面挑选衣服。有车真好,你就不用跟着我走那么多路了。几排黑色的轿车停在他俩的身旁,表情诡异地闪着亮光。

一个秃顶的老头搂着一个妖艳的少女钻进旁边的一辆黑色轿车里,一溜烟跑了。

婊子,呸。赵陪陪朝着他们去的方向啐了一口。

瞧她那身装扮,衣服紧的奶子都挤出来了。瞧她那耳垂,马蜂窝似的全是洞。她不是我喜欢的那种类型。王全水不屑地一挥手。我更喜欢自然美的,桃花一样,长着水蛇腰,小巧的娘们儿,就像你这样的。王全水边说边在赵陪陪面前用铁铲般的大手比划出一个凹凸有致的女性身材来。

要是真有你比划的柳条细腰,估计早被西北风刮断了。你少在这得瑟了。就路对面那个宾馆吧。赵陪陪指了指路对面。

那个啊,你看看,灰不溜秋的,老母鸡似的,不上档次,有失身份,还是那边的吧。王全水的鸭梨脑袋晃了晃,指了指前面一家灯火辉煌的宾馆,嘴巴瞥了一尺高。

王全水走在前面,赵陪陪跟在他身后,朝着那团火焰走去。在那间摇摇欲坠的出租房内,夜晚总是很冷,可是在今晚,王全水和赵陪陪都感觉空气热得像火。

开一间房,要标准间。王全水对前台电脑前的中年汉子说。

出示身份证,登个记吧。中年汉子丢过来纸笔。

开房也登记?王全水露出惊异的神情。

全国联网呢。中年汉子得意地说。

弄得还真不赖。

你咋还用这黑乎乎的旧身份证,是假的吧?早就换新一代身份证了啊。赵陪陪指着柜台上王全水身份证上的照片。

旧身份证咋啦,还没过期呐,不照样用啊。办新证还得花二十块钱手续费。王全水边看账单边说。把二百块钱递给中年汉子。

刚走到房间,王全水就把请勿打扰的塑料牌挂在外面的门把手上,一把将门锁上了。

你想干嘛?赵陪陪后退了一步。看着他那张皮笑肉不笑的鸭梨脸,赵陪陪真想一巴掌拍过去。

我想干嘛你不知道吗?哪个男人不好这一口啊。王全水一步步地逼了过来,赵陪陪退到电视边,握住了遥控器。

王全水一转身,到卫生间去了。

我先抽根烟,在屋里抽烟怕熏着你,听人家说,二手烟就像二奶,害人更厉害。哪个爷们不好抽烟啊,嘴里没有烟草味,能算得上爷们吗。睡前一支烟,胜似活神仙……

赵陪陪拿起遥控器,看起了连续剧。

这有两床被子,我可不和你钻一个被窝,你一个,我一个,你要是敢跑我这边来,撕烂你的脸。赵陪陪边说边从床那边把一床被子扔到床这边。

王全水三下五除二脱得只剩下一条黑不溜秋的底裤,钻进被窝里。赵陪陪一件衣服也没脱。两个人靠着枕头看电视。

电视多没劲,只说好,不说坏,都他妈是骗人的。别看了,干点有意思的吧。

赵陪陪把电视关了,但坚决要开着灯,整夜开着,她看见房间里的灯泡芝麻一样小。她缩在被窝里,翻来覆去,好似一只烦躁的羔羊,行走在草场里,却无心吃草。

王全水说他来城里前经常在村东头的小河边放羊,乖乖,公羊一到春天就不老实,老想把母羊当拖拉机开。放羊的日子真他妈爽。凉风吹着,太阳晒着,免费看现场直播的毛片,不用像城里人那样扎堆去录像厅,去网吧,或者一个人躲在黑屋里。王全水说他家种着果园,春天地里开满了桃花、梨花、苹果花。神仙就住在果园里。杨树叶黄了的时候,梨就熟了,甜得很。

赵陪陪盯着他的鸭梨脸,咯咯笑起来,骄傲的胸脯兔子一般不安分,一颤一颤地。

真好看。王全水的目光直成了棍子。

滚一边去,不许看。赵陪陪转过身去。王全水也转过身去。

有的女人看起来很温柔,钻进被窝里就成了豺狼虎豹,吃人不吐骨头;有的女人看起来活蹦乱跳,钻进被窝里就成了一条死鱼。

你流氓的很呐,别说啦。

那我给你唱歌吧。王全水说。

背靠着背坐在地毯上…听听音乐聊聊愿望…你希望我越来越温柔…我希望你放我在心上…你说想送我个浪漫的梦想…谢谢我带你找到天堂…哪怕用一辈子才能完成…只要我讲你就记住不忘……

别唱了,难听死啦,鬼哭狼嚎似的,回去跟你家母羊唱去吧。

好,不唱了,咱们靠近点行不?就背靠着背。别介床中间隔着一片海。对了,哪首歌里唱的,一张双人床中间隔着一片海来着。我想唱唱这首。

不要一张双人床中间隔着一片海…感情的污点就留给时间慢慢漂白…把爱收进胸前左边口袋……

赵陪陪转过身子,盯着王全水的后背。他宽广的后背成了一台老式放音机,转啊转,转啊转,转过赵陪陪,转过窗棂,转过羊群,转过果园,转到田野,转到没有名字的远方,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含糊,最后成了惊天动地的呼噜声。

赵陪陪大睁着眼,不敢睡觉,生怕他会趁她睡着大山一样压下来。可是等了许久,他也没有醒。赵陪陪觉得奇怪,便把身子往他那边挪了挪。他一碰到她的身子,便触电了一般把自己的身子朝外挪。她伸出手拍了拍他脖子上的鸭梨,他的呼噜便停了,没有醒,却睡得更酣畅了。

赵陪陪醒来的时候,阳光从窗帘的缝隙里挤进来,嬉笑着,从一面墙上跳到另一面墙上。赵陪陪发现自己躺在床的正中央,猛地一惊,赶紧摸摸自己全身的衣服,腰带、扣子都扣得好好的。

旁边的王全水脸朝外,发出轻微的呼噜声,像村里的新媳妇拉风箱。

赵陪陪套上拖鞋,绕过双人床,走到王全水那一边。

天啊,他的半拉被子,一条腿和多半张脸都长在了床帮上。

赵陪陪把他的那条腿抬起来,放到床上。双手托住他的头,扭正,放到枕头上。

他的嘴微微咧着,口水把赵陪陪的胳膊网住了。那半张脸印上了床帮的花纹,开了几朵梅花。他的头,跟一只生着癞皮的鸭梨一个样,而且还是只坏鸭梨,被丢在路上,被太阳晒过,被雨水打过,被驴踢过,一只挤出水来的坏鸭梨。

王全水,你给我滚起来。赵陪陪大喊一声。

咋啦?王全水一个骨碌坐直了身子。

你昨晚做了啥梦啊,口水那么多。

美梦。王全水大嘴一咧,露出两排玉米牙。

王全水还真的做了个梦,他靠在宾馆的墙上,回忆着梦里的内容。他梦见自己把砖厂老板炒了。梦是怎样开始的,怎样结束的,他已经记不清了。那是一个中间清晰,两头模糊不清的怪梦。

先是王全水的手机响了,妹妹你坐床头,哥哥我床边走……接着,妈的,谁唱的?砖厂老板,那个矮个子手里托着个大号黑皮记账本的男人朝他走来。

老板,是我的手机铃声。王全水把两手中间的八块砖码到砖堆上,嘿嘿一笑。

你散事真他妈多,扣半天工钱……矮个子说着便支起来黑皮本,一只黑乎乎的铅笔头在上面来回挪动。

等会等会,我先接个电话。王全水朝矮个子摆摆手。

全水,我想到你那里住。我住的房子是危房,圆圈里套着拆字。今天刚下班回来,就发现房子没了,可能是被推土机推到了吧,我的东西还在里面,不要了。

我就说嘛,你住的房子跟火纸似的,早晚会成为坟墓。

王全水披上砖堆上的汗衫,把电话挂在耳朵上,一路小跑,穿过几堆砖头,一转弯,不见了。

矮个子停下笔。黑皮本迎风张开巨口,想把矮个子连同蔓延到天际的砖堆一起吞下去似的。

你他妈给我滚回来,这个月工钱还要不要。别忘了,你只是城里的一条流浪狗。矮个子愣了一会,突然放声大喊。他支离破碎的叫喊挂在砖厂的黑烟囱上,旗帜一样哗啦啦地响。

王全水钻进一条狭窄的黑胡同,钻进其中的一间鸽子笼,笼子上的圆圈里套着拆字。脱下背上黑乎乎的白衬衫,扔到窗外去,惊飞了黑电线上的一群灰麻雀。他换了身干净衣服,提着箱子去城东接赵陪陪去了。

王全水赶到的时候,赵陪陪正站在上次见面时的路灯下。她脸上笼罩着一层红晕。路灯伸着头,偷窥似的,探出昏黄的枯手,撩拨着她的长发。

走吧,到我住的地方去。王全水伸手拦了辆出租车。

出租车越过挂着漂亮衣服的玻璃窗,越过五颜六色的霓虹灯,越过停着的几排黑轿车,越过秃顶的老头,越过妖艳的女人,越过灰不溜秋的宾馆。

你不是住城西吗?咋在市中心乱转啊。

我换地方了,忘了告诉你。王全水边说边拉起赵陪陪的手。赵陪陪没有拒绝。

你的小手恁白净,握着真舒服。我看你还是把饭馆洗碗的工作辞了吧,伤手,还不如去玻璃后面卖衣服。

你不是喜欢我的手白吗?

黑点更喜欢。王全水呲着玉米牙笑起来。

你的手忒粗,铁铲似的,硌人。赵陪陪把手缩了回去。

完了完了,这次没给你买巧克力,你不会生气吧?司机师傅,把我们拉到卖巧克力的地方。

其实我不喜欢吃巧克力。赵陪陪低着头小声说。

那你喜欢吃啥?王全水的脖子伸成了锄勾。

我喜欢吃……鸭梨。赵陪陪猛地抬起头,两眼放光。然后赵陪陪的腿上真的出现了几个黄橙橙的果子。

下了出租车,王全水走在前面,赵陪陪跟在他身后,朝一幢金碧辉煌的宫殿走去。在那间摇摇欲坠的出租房内,夜晚总是很冷,可是在今晚,王全水感觉空气热得像火……

王全水的梦刚做到这,就被赵陪陪的那句“王全水,你给我滚起来。”给惊醒了。

该退房了,超过十二点要多收房费的。赵陪陪望了望直射进来,把双人床拦腰剪断的一丝阳光。

你也知道,我住的房子是危房,火纸似的,圆圈里套着拆字。我怕下班回来,一看房子没了,东西也被埋在里面,甚至我自己也会被埋在里面。要不,我到你那里去住吧?赵陪陪说。

(二〇〇九年十月六日,洛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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