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存的迹象(定稿)
(2009-10-21 22:33: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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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德彬情感散文文化文学文艺艺术哲理白日梦 |
分类: 现代散文 |
残存的迹象
天幕初张,一弯新月依偎在杨树枝头。我骑着车,看到顺眼的路口便奔过去,不思量那条路是通向哪里。这时,我成了一只飞离了笼子的鸟。
想起一名神交多年的好友,他闭户视书,累月不出,心灵融入自由之境,令我惊叹不已。可我,在一个地方呆久了,总想出来透透气。缓缓经过熙攘的人群,一幅幅温暖的景象延伸着,延伸到无尽头的天边。裙裾包裹着的少女漂浮在街头,主妇手里拿着一把芹菜或几棵葱,商贩边吆喝边挥舞秤杆子。
路灯明亮起来了,天空昏昏欲睡。前面,许多人围拢在一个人工湖的旁边。依稀记得,有朋友提起过这里有亚洲最大的音乐喷泉,大概就是它吧。生活在这座城市好几个年头了,一直没来看。今晚鬼使神差地来到了这里,但是不见水柱喷薄音乐震天的盛况。
“喷泉刚刚结束,你来得可真巧。”哪里传来柔弱的女声?我在这里结识的人屈指可数啊!难道是湖中的水妖,以柔声细语来魅惑形只影单的异乡人?
身旁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个女孩,她双臂支在湖边的铁围栏上。淡蓝轻纱披肩,长发随风飘扬,眼睛盛满笑意。趁着清凉的晚风,几缕黑发搭在了我的肩头。我并不认识她,在这彼此讳莫如深的世界,她竟然主动与我说话。
我随便搭讪了几句,又开始凝视繁华落尽的喷泉。喷泉绽放的声势一定非常浩大,否则怎会连人行道上都爬满了车辆?这时候,人群和车辆正陆续离开,只有一些残存的迹象引人推测当时的盛况。所有的景象都会逝去,无论浩大还是卑微,美好还是丑恶,真实还是虚假。爱恋缓缓谢幕,用尽全力也难免异道殊途,强颜欢笑背负着太多的沉重。鞭炮声不情愿地唱着自身的葬歌,人们莫名其妙地在街头巷尾欢歌起舞。寒冬走了,走得有些突然。墙根背阴的地方还残存着积雪和寒冰。盛宴过后,桌面上杯盘狼藉,绅士小姐们已飘然离去。大厅里一片宁静,空气中几缕香烟和香水的味道隐隐漂浮。他们要的是宴会的热闹,华贵等元素,只有无奈的奴仆来在意那些残存的迹象了。而那些迹象,又是怎样地撕裂永不弥合的伤口?
过年的时候,我踏上阔别许久的家乡土地。下了火车,先步行到离车站较近的舅舅家去。行走在乡村小道上,暗黄的野草长满沟渠。野火焚烧的痕迹到处蔓延,勾画杂乱无章的象形文字。通往老家的土路向前蜿蜒,脚印和车辙陷进岁月的皱纹里。路的边缘满是松软的浮土,把伫立的脚拥入怀抱,刹那间,我也成了长在这里的一株枯草了。
风从身后吹来,冰着后背,一定是穿过雨幕的风。看来,一场冬雨已赶在途中了。肩扛着死沉死沉的行李箱,背着旅行包。乡村的土路凹凸不平,却浑厚而踏实,让人想起父亲的脊背。红砖平房一点点后退着,围着砖垒的院墙。那一扇扇大门便是房子的脸,盛气凌人或者残破落败。清脆的鸟鸣声,我四处张望,没看见那不畏严寒的鸟,倒是并肩而立的大叶杨挥舞着枝杈,欢呼着什么。雨点稀稀落落地开始奔向大地的怀抱了。
记得舅舅家就在这条路上,却忘记了是哪一家。还有哪些残存的迹象可以指引我走进舅舅的怀抱?前面的大门屋檐下,我一眼就认出了抱小孩的那个中年汉子就是舅舅。他消瘦的身材,颧骨很高,眼神是朴实而善良的。我大喊一声舅舅,他没有察觉,难道他活在我童年的梦里?他把怀里的孩子紧了紧,抬起头,让舅妈抱着孩子,来帮我搬箱子了。雨比先前急多了。
他把箱子放在大门底下,带我走进院子。我说还是把箱子搬进屋里的好,以防被别人拿去。放心吧,什么东西也不会少,乡里乡亲的,你在城里养成了谨慎的坏习惯,他微笑着,脸上的颧骨更高了。
院子里长着一棵钢筋铁骨的石榴树,伸张的枝杈直攀屋檐。许多年前,随母亲来时,这棵石榴树还是幼苗,嫩黄的枝叶在微风中打颤。几张兔皮挂在枝头,像是石榴树结出的温暖果实,在风雨中摇曳着,白色的,灰色的。早就听母亲说,舅舅在农闲时沿街收购一些兔皮,卖给皮毛商人,挣些小钱补贴家用。我在异地上学时,他也资助过不少。
下雨了,怎么不把兔皮收进屋里,我问舅妈。你舅舅年纪不小了,不再让他走街串巷了,那几张是卖剩下的,懒得打理了,她说。我扭头看舅舅,他抱着孩子,颧骨很高,眼神是朴实而善良的,头发已经花白了不少。中年得子,他的幸福洋溢在眼神里。
雨停的时候,他到商店买来鸡肉,吩咐姑妈去做午饭。对这里家境一般的农人来说,肉类可以算是奢侈的食品了,一些身居庙堂的弄墨者夸大了农村的变迁。吃饭的时候,自己碗里都是肉,他们俩的碗里多半是土豆。
临走的时候,舅舅准备骑三轮车送我,好在雨下得并不大,路上泥也不多。他从柜子里拿出一张毛色雪白的兔皮,叠得整整齐齐,装进塑料袋里给我。这张是自家养的兔子留下的皮,那只兔子你小时候还抱过它,我一直没舍得卖。让它再陪你一程吧,可以做成手套保暖。
我打量着他,消瘦的身材,颧骨很高,眼神是朴实而善良的,头发已经花白了不少。在他身后,几张兔皮挂在石榴树枝头,像是石榴树结出的温暖果实,在风雨中摇曳着,白色的,灰色的。这些残存的兔皮,迎风呼喊,诉说着他曾经风吹日晒走街串巷的艰辛。
回到家,年近半百的父母亲重新成为兴高采烈的孩子,张罗好吃的饭食。那条养了十几年的黄狗还拴在东屋墙角,汪汪地朝我吠叫几声。我走近它,它亲热地摇起尾巴来。母亲说,它的眼浑了,只有靠近才能认出人来。院子里的三棵柿子树还在,凋落了叶子更显筋骨。母亲说给我留着的柿子放在箱子里。我顺着母亲手掌的方向走去,柿子稀软得不成个了。母亲说还能吃,我吃了一口,果然甘甜。屋里简单的陈设没大改变,水泥墙上残存着淡漠的粉笔印,那是我小时候涂抹的骑月亮的孩童。一只暖瓶的盖子丢了,母亲用半根玉米棒槌代替它。我暗暗佩服她的奇思妙想了。
吃过午饭,我执意要去老屋,那里有我幼年的影子。
前面的树林,那么熟悉,我小时候时常和邻家小孩在里面玩耍。我偷偷地把他的那块鹅卵石藏在长满青苔的石头下,他找不到它了,便抽泣着回家了。我偷偷把石头掀开,把那块鹅卵石握在手心,清凉清凉的。大杨树旁边的平房,斑驳的墙体露出暗红的砖,敦厚而庄重,出自父亲之手。幼时,我靠在树荫下乘凉,父亲把一块块砖坯垒成长城。秋天,他把那些砖坯种进砖窑里,用野草麦秸烧烤数日,来年春天收获了许多结实的红砖。那些砖通体暗红,多年来火焰还没有熄灭。
我走向两扇木门。门神早已在风雨中漫漶,泛白的旧纸片死死地粘在那里。左门向后仰着,右门向前伸着,生锈的门栓挣扎着把它们连在一起。荒草淹没了我的膝盖,身材细长的枯草调皮地逗着我的痒,我却笑不出来。一个老头佝偻着身子,他的背上骑着一只粪箕子。他把粪箕子放在地上,拾着干柴和枯草。他走到我的跟前,手里握着的一根槐木棍指着坍塌的房屋说着什么,可我一句也听不懂。他又用双手吃力地比划着,槐木棍灰黑的树皮纷纷凋落。我依稀明白了他的意思:眼前的房顶坍塌于一个雷雨交加的夏夜,那已是许多年前。
高楼上的钟摆挥舞着已经有惊无险的光阴,湖面上倒映着童年的晨曦。我确信自己已从梦里醒来。没了女孩,人群完全散去。一条青色丝巾伏在湖边的草地上,几张无奈的废纸随风跳动,又是一番残存的迹象,为什么又是一番残存的迹象?
(二〇〇九年六月十七日初稿,
二〇〇九年十月二十三日修改,洛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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