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季刚来的时候，一头远道而来风尘仆仆的草驴在海边建造了一个茅草棚子，他独自居住在那里。旁边一个邻居也没有，所有的鸟兽都居住在不远处的茂密森林里。每天太阳刚一探出头来，他就到森林里去砍大树，太阳下山时一身疲惫地归来。

　　海边的阳光浓烈得像火，在被烘烤的森林里，气喘吁吁的草驴奋力地砍下一根根粗壮的树枝，它豆大的汗珠浇灌了地上的几朵小花，它的蹄子总绕过地上的花草。太阳快下山的时候，它用嘴衔住一根根树枝，往背后奋力一甩，那些树枝稳稳地搭在了背上。它驮着满满一背的树枝往回走，上坡的时候，累得呲着驴牙呼哧呼哧地喘气。旁边树上的猴子们总是嘲笑它，说它是一头天下最傻最傻的草驴，还对它吐口水，扔香蕉皮。

　　酷热的夏季过去了，秋天的海风有些冷，那头草驴还是每天去砍大树。在森林的入口处，猴子们有的蹲在树杈上，有的挂在树枝上，有的抱住树干，有的拥抱，有的接吻，每当那头草驴经过，猴子们总是窃窃私语。一天，一只年长些的猴子问它，驴子，你为什么天天如此卖命地砍树呀？草驴说，我要给我心爱的猪猪在海边建造一座城堡。那群猴子立刻笑得前仰后合，露出了满嘴的黄牙。两只挂在树枝上的猴子笑得太厉害了，一不小心掉在了地上摔个半死，躺在地上还在笑着，胸脯一起一伏。草驴并不理会这些，它坚定地朝着森林深处走去，身后的驴蹄印深深地嵌进土里，几只蟑螂赶紧钻进去做巢。

　　一天中午，草驴正在砍树，一只在旁边吃草的黄牛主动给他打招呼。

　　“驴子，听说你天天如此劳累，还遭受讥讽，只为为你深爱的猪猪建造一座城堡，我深深地为你惋惜了。如果它真得爱你，住在你海边的茅草屋它就知足了。你知道，这个森林里数量最多的是猴子，那些猴子和我都是明智的，都明白快活才是最后总要的，而你偏偏去受苦。”

　　“我懂得她的心，因为深爱，所以我让她更加快乐，免受许多生活的苦。”

　　“你看起来仪表堂堂，年轻健壮，你真的有着丰富的阅历吗？你那细窄的驴脑袋里真的藏满了世间的真爱和哲理？”黄牛低着头，边吃草边讪笑着。

　　“我曾独自攀越鸟兽绝迹的大山，暗夜静立在悬崖边缘，在饥渴将死中领受生命的真谛；我曾在远方的农场卖身为奴，日夜劳作，受尽欺凌，遍身鞭痕，一天只吃一片树叶充饥；我曾走在死亡的边缘，遭受种种苦难，被大海的巨浪击打，被地狱的烈火烧灼。因为我曾经遭受了太多世间的苦，所以我绝不允许我的深爱跟着我受苦，哪怕那苦只是驴毛大小的一丁点。”

　　“驴老弟，你虽然受到了酷夏的熬煎，暴雨的洗礼，劳累的历练，但我还是不能对你致以深深的敬意。你为她建造了城堡，那是一座多么雄伟坚固的牢笼。”黄牛一甩头露出两颗门牙，刚咬下的一棵嫩草滑落在地上，被溪流带走了。

　　“俗众的爱情总把被爱者禁锢，惧怕着对方的背叛，可我的爱情是要给她自由的，我只愿她在我健硕的背上自由自在地舞蹈，而那雄伟坚固的城堡，只是她温暖的小家，可以抵挡风雨霜雪。如果哪一天她不再爱我，我则用死亡表达对她最后的关怀。那时的她，又会重归自由，而不会被我打扰。”

　　“哈哈！草驴，难道你不知道吗？母猪几乎是世界上最健忘的动物，那么久的分别，她心中那爱的火焰也会熄灭。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她曾屡次延后着与你相见的日期，她的思念也远不如刚分别时浓烈。而你的思念随着岁月越来越浓，你的真心不断升华着爱情，甚至把她看得远比你自己的生命重要。哈哈！这是多么荒诞的对立，彼此感情的深度和质地不在一个层次，受伤害的必定是你！我最终还是相信了猴子们关于傻驴的传言。”黄牛的笑声沉闷而凛冽，惊飞了树枝上的几只秋蝉。

　　“她来得太早，我反而担心我简陋的茅屋不足以抵挡烈阳，会晒黑她兰花花瓣样的肌肤。阴晴无定，夏末秋初的季节，虽然她还未至，而在路旁等待瞭望，也是我的乐趣。俗众为了自己的快乐而爱，还宣称自己得到了爱情，而我的爱情远比他们伟大，我为了她的终生快乐而爱，因为世间除了我，在没有谁比我爱她更深，照顾得更好。在情到深处的大孤独里，虽然她未必理解我失落的煎熬，但我不需要拯救，只要我得知她的快乐。我的至爱和思念会凝结成沉甸甸的果实，我将深爱她到老。并且我坚信，有一天，她会更加懂我，领悟我的真爱并懂得呵护这份感情。”草驴高昂着头，朝霞为他的鼻梁披上一块锦。

　　“傻驴，无药可救！你难道没有发现？小溪旁那些妩媚动人的母马，她们的鬓发飘逸似云，她们的身材妖娆多姿，她们的话语温柔缠绵；你终日劳作，便无暇采撷树枝甘美的果实，你只能以枯枝败叶充饥；你虽然外表俊美，才华横溢，但你从不炫耀，便不能像我一样赢得显赫的声名。草驴啊！我深深地为你惋惜了。”

黄牛乐不可支，宽阔的蹄子把几朵野花踩进泥里。

　　“画地为牢，化牢为家。拥有得在多，我也难免会在尘世倍感空虚。我得到了她的真爱，即使我无家可归遭尽苦痛也感觉幸福和富有。我深深地为世间的所有的生灵惋惜了，为你们的庸俗和浅薄。夜幕即将降临，是我归去的时辰了，养足精神，明日继续砍树。”草驴背负着沉重的枝干，消失在夜幕里。

　　“蠢驴！不可救药！”黄牛怒骂了两声，笑嘻嘻地朝小溪旁走去。

　　在冬季的最后一天，草驴终于建好了自己的城堡，坚固而优雅，尤其是房顶惊人的高度，站在上面，可以最先看见天上的月亮和星星，几乎能算得上方圆百里最好的建筑了。春天快过去了，母猪还没有来，并且音讯全无。一个黄昏，草驴独自从海边回来，它把捡来的贝壳摆放在窗台，爬上房顶，从房顶跳了下来。乌鸦最先发现了草驴的死，它看到它像石头一样坠落下去，砸在离沙滩不远的硬地上，并且它还发现，草驴跳下时一句话也没有喊。

　　乌鸦把草驴死去的消息传给了森林里的每一只动物。大大小小的猴子们排成几里地的长队纷纷赶来观看，黄牛走在队伍的最前面。那天傍晚，几百只猴子把草驴辛辛苦苦盖了将近一年的城堡拆了，生了旺盛的火，把草驴的尸体投进滚沸的铁锅里，美美地吃了一顿驴肉。

　　第二天一大早，黄牛被猴子们誉为森林里最懂爱的动物，几只妩媚动人的母马，簇拥到黄牛身边。

　　（欧阳德彬，二○○八年九月十二日，黄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