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望起伏在骏马的背上

　　垂柳的叶片更加嫩绿喜人了，河畔的迎春开满鲜黄的花朵，倏地几声春鸟的欢啼，鼓噪得我心里莫名地快意，一种隐秘许久的愿望开始抬起了头。浓烈的艳阳倾洒得到处都是，汩汩滔滔流淌的声音隐约可闻。这样的日子，总会有许多好像已然忘却的愿望探头探脑。

　　小的时候，土生土长在鲁西南的农村，那个年月，早已无忧于温饱。邻里陆续都买了黑白电视机，父亲叮嘱我和弟弟好好读书，看电视会影响学习。父亲的用意，儿子们早已侦破，只是不愿说出罢了。曾屡次无意中听到父母商量着买一台黑白电视机，让渴望的孩子开开眼。他俩上学，还是留着那点小钱交学费吧，我绝不会像狗胜爹那样为了眼前，糟蹋了孩子的将来。这是父亲商量后做出的结语，伴着母亲轻微的叹息。

　　那几年，我对电视的渴望愈演愈烈，竟对父亲赶集归来提包里的糖块视若无睹，便急急忙忙跑到邻居家看电视去了。有时候，左手握着半块馒头，右手提着一棵大葱，就风风火火地赶到邻居家电视旁，边吃边看。每逢吃饭时间，母亲“彬儿，回家吃饭了”的声音开始波动在寂静的村庄，那是母亲十几年未变的爱语。只是这几年她不再这样喊，也许我笔挺的西服给她了几分疏远，也馈赠了我几分失落。母亲的呼唤奏响的时候，我正在看电视，眼睛拒绝离开那四四方方的屏幕，时常误了吃饭，回来后自个儿从厨房大锅里端出饭食，母亲会责备几句。好多个夜晚，楚留香侠姿勃发的风流身影跃马扬鞭，奔跑于我的梦中。我渴望拥有一匹骏马。

　　那时生产队早已解体，镰刀锄头开始隐遁，机械化的东西在平原招摇过市。而马，作为平原之舟，也渐渐淡出了村庄的视野。我跟在父亲的背后，沿着田垄走向地头，我四处张望着，希望冷不防从麦丛里窜出一匹骏马。每当此时，我总被父亲落下好远，父亲威严的回目催促我加快脚步。在村东的小河边，我把镰刀挥向几杆苍翠的芦苇，目光穿行在芦苇深处，也许那里正静伏着一匹好马。在小学的一次图画课上，我画了一匹棕色的雄马，那匹马直接从我的心中走到笔下的纸上，当然最初受到了老师极力的表扬。最终老师还是皱了皱眉，悄悄问我，是不是这匹马肚子下面的那个东西过于庞大。

　　那天回家的土路上，我身后跟着奶奶家的黄色大狗。它是我白天的贴身随从，只有我进教室的时候，它才盯着我看几眼，不舍地离去。我的眼睛突然紧紧盯住那条狗，那条狗惊诧得一愣。我走上前去，抬腿骑在了它的腰间。它惨叫了一声，夹着尾巴呻吟着远去。我也感受到狗背的柔软，根本承受不住我即使瘦削的身体。我把那条狗看作了一匹马。

　　今天，我终于见到了现实中的马，棕色的，白色的，背上安放着鲜艳精致的马鞍。那些马的眼神怯怯的，似乎缺少了一些生气。因着一定要骑马的决心，我交出了口袋里的一张纸币。我熟练地跃上那匹马的后背，那样的动作我早已默默温习了许多遍。那匹马开始沿着早已设定好的路途行走，速度并非风驰电掣，河畔的土地在它的蹄旁激起尘土，尘土也并不飞扬四起。我轻轻拍了几下它的背脊，示意它跑快一些。它回望我一眼，更慢了，开始静步悠然。突然，一辆农用三轮车呼啸着风驰而过，那匹马受了不小的惊吓，开始沿着河畔狂奔。我起伏在那匹棕色马的背上，莫名地快意和恐慌。它上坡的时候，我担心它会滑倒，然后人仰马翻；它下坡的时候，我担心它会栽倒，然后把我甩向前面的硬地。

　　返回目的地的时候，我担心的灾难一样也没有发生。那位面带微笑的大爷已在路旁等候，那匹马乖乖地停在他的身旁，它是他听话的孩子。我下了马，回头一望，那匹马的明亮的大圆眼睛正愣愣地看着我，竟还是怯怯的。我终摆正了头的位置，面对来时的路。那一刻，那个在心中隐藏好久的愿望竟远不如旁边的迎春花鲜明，它正随着被日头渐渐拉长的树影，慢慢淡去。

　　（二○○八年三月十九日，午夜，三门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