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广天
字,由形摄义,由义统音,极具内聚力,又极具自我再生再造能力,仿似人体肝细胞的功能。这些能力让持字思维的中国人始终善于吸纳别国的文明,而别国持语思维的民众如果不识字,则很难吸收借鉴中国的成就。把《论语》翻译成英语,其内在价值几近全部丢失;《诗经》就更不用说了,数书写出来的诗行,变得像琐碎的长舌妇的叨叨。历史的经验表明,中国学习外国,八九不离十;外国学习中国,门都没有找到。但入侵中国的外族在接受字思维以后,就会另有一番面貌。如西夏,契丹,金,在字思维的影响下很好地借鉴了儒家的文献典章制度来治国。之后的满人,在入主中原后,其对儒学的倾心远胜于汉族统治集团。四库全书的整理,乾嘉学派的诞生,复古主义盛行,玉文化登峰造极,达到有史以来的最佳水平。
字思维,作为内观的哲学,进得来,出不去。要传播中国文化,首要在于传播字与字思维。综观东亚诸国的历史,很好地证明了这点。然而,从人道主义的角度讲,进来总比出去好。人是为着自己的性情存活的,外部世界是为着内心世界存在的。如果一个民族一直走在内观从心的路上,只会一直强大繁盛下去,而绝不会出现什么落后挨打的局面。之所以有那落后挨打的局面,正在于“师夷长技以制夷”的祸心误导。舍己之长,逐人后尘,非欲换性易情而后快。到了今天,我们再做反思,应该深刻清醒地意识到,人类文明不仅工业化之唯一坦途,更有农业化、商业化、艺术化、自然化、生命化之众多康庄大路。
也正是由于百年多来的进化论外求发展的思路,字思维遭到瓦解,音形义一路涣散。我们正处在失去文字的危难困境中!
这困境的第一个问题,就是音义取代形义。
魏晋以来,大有作家用文字记录白话,形成语体文。到隋唐出现话本,俗讲。宋元明清有戏文,小说。直到“五四”之后,全面开始用字记录白话,所谓白话文运动。白话文运动,彻底废除文言文,只专做白话文,官民一致。早先记言的历史,将字与音逐步对应起来,这一点是好的。这样至少我们摆脱了说一套写一套的局面,并且文言思路管理着白话口语,让音义渐从字义,音形义更多地统一起来。但白话文运动矫枉过正,专讲语言为文字的基础,求生动不求准确,其结果使得音义来专政字义,白白将表意的文字用来注音。而这表意的文字本来就是间接注音,或附着注音的,其短处正在表音上。试想,先确立音义关系,然后寻找对应文字,这真是书写史上前所未有的事情!首先,文字表音是借母字(南宋王观国称“字母”),母字本无音,其读音是被强行规定的。周有光统计,现行文字中按古代表音方式注音的只占汉字的30%。这表明,现行汉字因着白话文写作的要求,大部分的读音又按着口语音义的目的再次被规定了。以往雅言、曼达林,虽也受国都迁移的影响,地域口音却基本按形义的要求传承有序,即所谓中州音韵,换句话说,遵辞书记载的形声字发音标准由义统音。如今白话文,这样的做法只剩三成,大部分却由着北京方言的音义来对应文字。写作者学会北京方言,往往比学会文字要紧得多。由话音去寻觅文字,即便侥幸对上了,其思维却扭曲了。举个例子来说,用方言念诗词,还能听懂些;用方言说家长里短,就完全听不懂。音义大于字义,还要与字义冲突。于是,音义的分裂与形音的分裂同时并存,比语言学派描述的能指所指的隔绝有过之而无不及。这就根本造成了语文的混乱。
这困境的第二个问题,就是形义分裂。
文法缺失,大量借用印欧语系的语法和词性、词组概念,造成形不摄义,形义分裂。比如,社会,对应society;音乐,对应music;艺术,对应art;道德,对应moral;大学,对应university;小学,对应primary
education。殊不知,社为社,会为会;音为音,乐为乐。是完全不能混用联用的。文字,一字一义,字词一体,有字必有义。即使字字成组,也必义义叠加。用什么偏正,主谓,动宾来解释,并不能反映中国语文的现实。又“忙碌”,常被理解为“忙”,“碌”的意思就不大有人关心,只做音节,保持发音节奏的平衡而已。又“历史”,只在“史”上,却无所谓“历”。大凡用到词组,基本直指西语含义,或者干脆偏重话意,忽略文义。久而久之,字竟不再表意,只无缘由地去联系某些意义。这样的形义分裂,不如干脆使用西语,尚有概念的准确性,总比二道贩子不中不西、含混其辞来得强。
形本摄义,望文生义。如今形为空壳,先往里装,才拿来用。装空壳的成本,远远大于使用成本。人们在学习和应变中,已经焦头烂额,再也受不到多少用字的好处。
就语文的未来,我个人还是主张写白话文。但白话文不能应语应西,要按照字思维去写去用,要充分继承文言的成就,发扬光大。字思维统领白话,同样一个意思,说出来要智慧准确得多。语文到了今天,解决音形义三位一体,成了当务之急。创造现代汉语中文,绝不等于直接使用白话文。其核心要做到,写下来就听得懂,说出来就看得见。言有文,文有声。言而不文则泥,文而无声则朽。翁偶虹的《红灯记》唱词,就写得很好。“十七年,风雨狂,怕谈以往。”“我母亲我女儿和我一样肝胆。”以往和肝胆,有音有形有义,听觉和书写都很美。
当今的作家,一味跟着洋人学人家的写法,竟不想自己的车子坏了,要先修好,不要没有车子还求速度。等你自己的车子修好了,指不定还能走别的路,别的路人家的汽车有速度也走不了。你的文学,只在你自己的车子行驶的路上。
(选自张广天著作《手珠记》 P.257-P.261 作家出版社2014年出版发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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