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广天

    福瑞从钢筋底下被挖出来，送到医院，已经十一天了。十一天里，始终昏迷不醒。他肝破裂，肋骨断了七根，颅内严重出血，胫骨骨折，后背从肩胛至臀部被划开，左侧脊柱边肌肉撕裂。
    他们在服役的公路段筑路，因狱卒贪污工程款，购置的劣质保险带断裂，几个苦役犯掉下了深谷。当时，有个大钢筋架子也随坠落的人倒下。福瑞为了救狱友，用身子去挡了一下，才被砸成这样。
    他的伤势很重，生命危在旦夕。狱卒盼他死掉算了，这样免得稽查科的人下来调查弄出麻烦。但医生出于职业要求，希望他活下来。在他的意识深处，存有一个强烈的求生欲望。他不想死，因为还有一个半月他就服役满期了。母亲、妻子和儿子都在等他，尽管他们度日如年，甚至受尽欺凌，但终究他们还活着，也等他活着出去。
    这天夜里，他做梦了。梦见他死去的女儿来找他。女儿说：“爸爸，你不会有事的。你要挺住，活着出去。我死的时候才六岁，还太小，不知道怎么报答你。不过，你们大人是不知道的，小孩子对你们比你们对他们要好，好得多。因为，小孩子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他们的父母可以依靠，而父母却不会依靠他们。今年，我十六岁了。如果我活着，就可以去监狱探监。我多么想去看看你，让你知道我对你的情谊。”她转身从包里拿出一只碗，碗里有茶汤一样的东西，还冒着烟，“你吃下去这碗药，不要停，不要去想滋味，只一味吞咽。吃完，你就会好的。这是我唯一能为你做的。”福瑞接过碗，开始吃。这东西粘稠无比，飘着一股烧化的橡胶的味道。但他听女儿的话，不去想滋味，一味吞咽，直吃得精光。他放下碗，再想跟女儿说话时，女儿已经不见了。
    次日，他从昏迷中苏醒。大夫说，应该脱离危险了。他们为他做了六次手术，终于把他从死神手里抢回来了。狱卒很着急，怕他好了将来事情终要暴露，便迫切地来找他说话，想探探口风。福瑞指指自己的喉咙，发出很奇怪的声音。医生告诉狱卒说：“别问他了。他哑了。永远不会再说话了。这是他活命的代价。”
    福瑞流下了眼泪。他想起梦里的那碗药，深知女儿的用心良苦。

（选自《手珠记》第四卷第二章  P.374-P.375  作者：张广天  作家出版社  2014年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