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广天
释读“诗”字,得出结果:诗,记述神迹或在人中寻找神意,需要度轨来划定界限,对本身的传统始终不离不弃。
这个结果,并不构成对诗的定义,只确定了诗非凡的特质。
字主义一个最基本的道理,即形义合一。字主义看待诗,也必然不可分割,不可分割成感受的和分析的诗。诗只能在全智的统领下流淌。在人的意识被细分得支离破碎之后,似乎只有当诗兴勃发之时,人才懂得回到字主义思维的轨道上来。落霞辉映心底,孤鹜振翮心宇。片云天共远,永夜月同孤。人物事景,被重新组合在一道。一个姑娘,你如何描述她沉鱼落雁、闭花羞月,都不足以体现她实在的美。而但当你领会到某个事物与她容貌之间的非凡联系时,才能道出她真实的美。这种真实,必然超出她的现实,达到诗的标准。诗的力量,正在于将现实中的对象真实地联系起来。不真实的联系是失败,不现实的联系是虚伪,无对象的情理是虚无。字主义对从整体互应中分离出来的比喻、象征、夸张、衬托、对仗、排比、用典等修辞手法抱怀疑态度,对满腹结怨的情感牢骚以及自作聪明的理智判断感到困惑。诗不能无视对象,诗也不能一厢情愿,诗最不能满纸谎言废话。诗的最大奥秘,在于实现象像间神妙的呼应。这种呼应因其真实性而与现实保持紧密联系。若满心欲高于现实,结果反而切断与现实的联系,则堕为虚饰。诗的这种真实性,来源于人们心底的先验。先验意会到的联系,在现实中没有发生,在诗的度轨和传统中却顺理成章。但先验中没有的,却不能强加上去。所以,呼应必须有验在先,即先有诗意才要做诗,做诗只为唤醒睡去的诗意。字主义诗学观认为,万物本有诗意,先诗的诗意存真有序,诗承持着远古以来未曾丢失的完整认知传真揭序。破镜的日子恐难重圆,余息犹存的诗竟抓到一鳞半爪。一旦诗意降临,现实的虚伪即遭到摇撼,心受到触动,泪水夺眶而出。这泪不是痛楚和喜乐的哭,是悲悯的释放,久违逢真的激动。可见诗并不是激动的产物,激动才是诗的产物。
那么,传真见真,就是诗吗?宗教也致力于传真见真,宗教何以不是诗呢?因为宗教以组织的方式来宣示人神联盟,诗以想象作为动力推开心扉。想象是什么?想象,亦做“想像”,象像之想。伯牙善鼓琴,钟子期善听。伯牙说:“好啊!你所听所想象的,和我的心意一样啊!”想象印心,心心相印。想象,不是空想,不是幻想,而是依象(像)而想。钟子期依所听之象而想伯牙之心。想象的力量可以穿越时空,抵达人心。这就是想象力。宗教追求的神临,是现实中的真实。诗追求的神临,是现实以外的真实。想象力帮助人们穿破现实的重围,偶见灵光。看那灵光,正似不离现实之象舟的隔岸观火。imagine,imagination,词根都在image,没有image,无以成诗。
想象力推动现实的象像,去遥望先验的真实——字主义释诗如是说!
根据这个观点,有必要进一步阐明诗与歌的区别。诗言志,歌咏情。情志皆出性,情志各不同。言之不足则长叹,长叹之不足则歌。咏,即永,延长的意思。唱歌,为了拉长言辞感叹,来宣泄挥发情绪。诗,即便唱出来了,也不过吟咏了先验之真,在先验之真上增添情感,可以理解为对诗的情感反应,但主体还是诗。唱诗不是歌,诗中无情,诗后才生情。无关先验之真的言辞成章成篇,哪怕这样的篇章还用尽了诗的技法,或者想象力极丰却只推动象像传情,甚至只书无曲,拒不诵唱,也不成其为诗,不入诗的门道。这就是为什么很多韵律周全的文辞概无诗意的缘故。
诗,感动人,却不自我感动。
(摘自《手珠记》第三卷第四章“字主义诗学”P.321~P.323 作家出版社2014年出版 作者:张广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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