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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谈 |
热洪当时刚刚三十岁,转行前他的职业是工程师,靠自学成材,现在一边做插画一边开班教小孩子画漫画。他是纯粹的马赛人。所谓纯粹的马赛人,就是喜欢足球,讨厌首都巴黎,热情又自大的法国南部人民。热洪个头不高,钢条身材,帅得可以去当电影明星。他和太太希莉亚,三个可爱的孩子,还有一条7岁大的德国狼犬住在一栋三层小楼里。花园里有游泳池,花丛绕着池边栅栏一直延伸到外面马路。热洪说这房子是他辛苦工作的结果,希望能在这里画出属于他的第一本漫画书。
出于职业习惯,我们喜欢互相观察对方画画。热洪作画时不会用蓝铅笔起稿,他拿铅笔打出角色大概轮廓,直接用马克笔上色,再用签字笔勾边。他画了一个绿头发的女孩儿给我,尖下巴,蓝眼睛,有几只彩蝶围着她打转。画出的成品更偏向法式风格,但他日常上课教孩子们的却是日漫风。我在现场看他给一个阿尔及利亚男孩示范怎么画火影忍者,从圆形头骨到十字线,非常标准的日漫步骤。而我因为墨水被海关扣留,只能使用毛笔和墨汁绘画,却意外地成了签售现场一道异国风情。所有观众,包括热洪都目不转睛地盯着毛笔怎样画出粗细不一的线条。没客人时我用美工笔画速写,热洪没见过美工笔,他很惊讶翘起的笔尖对线条和手感的影响,频繁惊呼“这真是太神奇了!”
事后我把这支神奇的笔送给他。
热洪是个快乐的人,偶尔也会露出忧郁表情。他和我一个星相,星座书上讲白羊座其实非常敏感细腻,每天都需要一段独处时间。
我想其实每个男人都需要吧?
那是09年5月,我应邀到法国参加图卢兹漫画节,当时的女友C做为助理随行。漫画节组委会安排的晚餐上提供香槟,配三道当地传统美食,甜品里也有酒。但我们都不是爱喝酒的人。热洪说他不喜欢酒醉的感觉,好像被利用了,被酒精利用去做一些让自己后悔的事。我说我也不喜欢喝醉。但那晚我们频繁碰杯。我们都用英文说干杯,好像没人想起问对方“干杯”用法语怎么说,用中文怎么讲。
在我第一次去法国之前,正缝好朋友Nancy和她的法国老公回深圳。在寿司店里我记下整页纸日常法语读音:你好是“木汝”,劳驾是“巴冬”,巧克力蛋糕是“棒殊酷拉”,而干杯是……其实不需要说干杯,我们不用酒精助兴就很嗨。当晚的聊天主题是漫画和电影。你看过这本吗?你看过那本吗?我讲的是想像中的英译:jingshangxiongyan(井上雄彦),dayoukeyang(大友克洋) ,他问你是说Inoue Takeniko?Katsuhiro Otomo?(正宗日文发音!)最后两人只好拿出本子和笔画故事主角。
小时候,每逢转学,为了尽快融入新学校,我都会第一时间找机会展示绘画技巧增加人气。随着友谊产生的还有每周绘制数十张漫画临摹的邀请,内容从《七龙珠》,《城市猎人》,《乱马2/1》到《风云画集》应有尽有,让我练下什么风格都会一点的本领。热洪现在从事的主要工作是绘制日本动画DVD封面。那是法国人保守文化造就的奇葩职业——日本动画DVD进入法国市场时,要找法国插画师重新绘制一遍封面,必须临摹到和原作一模一样。热洪已经画了超过六百只DVD封面,熟练到可以飞速勾勒出悟空,悟饭,星矢和阿拉蕾。我们每画出一个熟悉的人物,满桌的漫画人就报以一阵掌声和喝彩,好像那些角色真的闪亮登场。
那晚,我们这桌是整场最欢快热闹的一群人。
在我对面坐着热洪的姐夫,他的英文不够流畅,很少讲话。他的职业也是工程师,因为热爱漫画,义务担任图卢兹漫画节组委会的秘书工作。是他在门口发现因为语言不通缩在角落的我们。他说我妹妹的丈夫也是画漫画的,他以前和我一样也是个工程师,但他太爱漫画了,于是不再做工程师。现在他正努力创作自己的第一本书,我也是。我在写一个漫画故事,也许会和他合作。他的英文比我好。你们应该要认识一下。
做为整个图卢兹漫画节里唯一来自欧洲境外的漫画家,我并不指望在大会上得到什么优待,能够遇见这样的暖心二人组还真是好运气。热洪说他在漫画节上也有一座白色房子,我明白他的意思是自己也租了一顶帐篷——图卢兹漫画节没有场馆,组委会在市政厅广场上支起三十顶白色帐篷,每座帐篷代表一家出版社或漫画团体。我保证第二天会去他的白房子造访,也保证漫画节结束后,在普罗旺斯的旅程中给他打电话,去他在马赛的家作客。
于是一周后,经过两通问路电话和漫长的等待后,热洪开着他那辆半旧的红色标志出现在我们面前。
“我的三个孩子。”热洪一边开车一边跟我们描述:“大女儿是个小妈妈,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她很严格,什么都管,会帮我们看着她弟弟们睡觉。二儿子很活泼,是个小坏蛋,破坏力很强大,象猴子!小儿子很小,非常小,很可爱,他只会说四句,不,五句法语。”
“哦,他的法语水平跟我们一样!”我笑。
“没错,他们会喜欢你们的。我们有些晚了。而通常我家的孩子们六点就吃晚饭,七点上床睡觉。”热洪说:“但今天是特例,因为有中国朋友来。他们幼儿园的老师还让他们要好好表现,明早到学校讲讲跟中国人做朋友的经历。所以他们都很期待见到你们。”
我看看自己:黑T,蓝色牛仔,白色盗版板鞋。真普通!哦,孩子们,抱歉我们没有长辫子和青龙长袍,也没有翻墙走壁飞刀喷火的功力,你们会失望么?
我个人认为热洪最大的财富是一个棕色头发与他一般高瘦的漂亮妻子。
希莉亚全心全意支持他的漫画事业和个人爱好——热洪收集模型手办,在他的工作室里有超过六百只大小不一的动漫人物模型,包括变形金刚,超人,X战警,圣斗士,丁丁……最贵的估值超过一千欧元!这些玩具足够他再盖一栋三层小楼。他的儿女很快乐(那个小妈妈一开始很严肃,但玩闹起来也很疯),他的狗,一只以“她”称呼的德国狼犬,拥有骇人身形,但凭借一只旧网球就能赢得“她”的爱。他的家离海滩开车只用二十分钟。院子里的花开得繁茂,草坪平整,邻居是位好奇心旺盛但不讨厌的罗马尼亚移民。
而且,他住在马赛!
“马赛是法国最伟大的城市!”晚饭后热洪开始给我们上课:“最伟大的!比巴黎伟大一百万倍!我们的国歌就叫《马赛曲》!马赛人热爱足球,不说谎,坏脾气!你看,在海港这里还有炮台,谁对我们不好就炸他们,谁是朋友就请进来喝酒!我们是法国第二大城市,在我家旁边有最好的面包店。你喜欢法国面包吗?真的?比喜欢法国漫画还喜欢吗?”
我们笑,都一样啊,都很棒,哦,对了,马赛万岁!
热洪把主卧室让给我们,他和希莉亚陪孩子们在楼上睡。主卧装修成日本风格,地上铺着写上汉字的凉席。如果我没听错(对于英语听力刚过二级的我来说,一切皆有可能),那些字是他自己写的。不论功力,至少写得工整,笔划也对。
我给他解释个中含义,比如“家”就是屋顶下有一头猪,养得了猪也就成了家——似乎挺奇怪的逻辑。
还有,“好”,一女一子就好了。
“那有两子一女就是更好吗?”热洪笑,“我比好还要好!”
他也有不好的时候。在热洪的工作室里,他说自己的背部有时会疼,常常感冒,手腕发酸。我说那是你运动不够,你看你的手臂一点肌肉也没有,你要多运动。我在他面前比划了几下自创的拳法套路,也许就象一个印度人展示乡土瑜珈一样奇怪。热洪的卧室里有一整书架功夫电影DVD,对这些动作应该不陌生,但他没有表现出一试的兴趣。三个孩子抽走他大部分精力,还有那本正在完成中的漫画。我们聊了那么多关于漫画的话题,却从未讨论过那本书,我在热洪工作室的书桌上也没见到那本书存在的证据。他的书桌与我的工作台一样杂乱,堆满DVD封面草稿,参考书,工具,手办模型和没洗的咖啡杯。在书桌中间有海报大小的空白处,放着几根羽毛和绢布制成的玫瑰花瓣,用在他最近出品的明信片上。明信片拿电脑上色,人物衣服上的图案以实物(羽毛,绢布)代替,一套10张卖8欧,比书贵。希莉亚说热洪为了养家分心太多,那本书很可能仍存在于他的脑海里。
临近晚上十点,希莉亚突然跳起来说我们去海边吧!热洪表示自己累了,也要上楼看看孩子们有没有睡着,让希莉亚开车带我们去。海滩之行热洪虽然没跟着来,可他的名字一直都在谈话中出现。希莉亚讲起他们的故事,一开始她有男友,但见到热洪就立刻爱上他。
他太帅了不是吗?而且我们在一起后我发现他很棒,爱孩子,喜欢漫画,不抽烟不喝酒。你也不抽烟不喝酒,所以你们能够做朋友。
我以前以为法国女人都喜欢抽烟呢。我笑。
不,希莉亚大声反驳,不是的。很多法国女人都讨厌香烟。
转过路口就能看见浅灰色的海滩,海是远处一片略比星空阴暗的颜色。车子停在码头边一栋蓝色木屋前。
这儿是咖啡馆,很多人会在这里看赛马。希莉亚说。
所以这里也算……赌博的房子?
投注站?是的,是的。
走进海里,借着岸边投注站的灯光隐约可以看见海底深色的碎石。我对普罗旺斯从来就没有太多过于浪漫的想象,还好海浪的轰鸣声总有种催眠人心的力量,犹如右耳旁嗡嗡飞舞的苍蝇(刚看的报道,右耳听进的话语会更让人信服,左耳代表怀疑)。C和希莉亚一路都在聊天,我在旁边将脚趾塞进沙丘取乐。
过了一会儿,我们用旧毛巾擦干脚,转去攀爬礁石。礁石的尽头与远处码头持平,更远的海面上闪着小灯,也许是万吨油轮正悄然入港。女孩子们又一次开始讲述各自的爱情故事,如何相遇,怎样相知,续而相守。我在礁石上绕圈踱步,看无数海蜘蛛在脚边洞穴里爬进爬出。不知为什么,这时我突然记起一个不相干的人,一个师妹,在某次展览的布展之夜,她坐在沙子堆成的小型沙漠上(因为建筑模型是金子塔)唱起齐豫的歌,歌声美得就象凡人有能力在空旷的大厅里凭空下一场雨。我不是第一次在法国参加签售活动,凭借以往经验,并不奢望在活动上能交到朋友——虽然我和热洪之间只能用不到两百个英文单词沟通(我听力不错,可词汇量过于匮乏),但在累计近一周的相处时间里我们没有频繁使用纸笔,却几乎从没出现过冷场。我们就靠着含糊不清的发音,大量手势(上下翻飞,让我们远远看上去象两个意大利人)和挤眉弄眼进行交谈。我们聊到职业规划,漫画工具,恋爱过程,星座分析,电影或文学,评价单词只有好,不好,美,不美。我们不谈战争,不谈金融,不谈政治,还没来得及聊聊女人。我们也不评价互联网,我们讲的事大多发生在二维世界,那是漫画人的秘密基地。
我们都年过三十,却象两个长不大的少年,他是班长,我是交换生。
就是如此,旅程中总有一些意想不到的机遇,意料之外的友谊,就象现在这场计划之外的看海之旅一样,无论结果如何,都比按部就班来得弥足珍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