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滩上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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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日子 |

说是去海边,那就去呗。几辆车挤进三十多人,为的是腾出地方堆啤酒,还有腌好的鸡翅鸡腿鸡胸肉,香肠玉米墨鱼丸,几瓶蜜糖几包香料,烧烤叉若干。就这还怕不够?反正去的地方有得买,不急不急。
时间应该是2000年,或者2001年五月,在南方这种不分四季之地,月份是团理不顺的麻。只知道那时还在做兼职主编,公司出钱搞春游,不去白不去。深圳虽属沿海城市,市区内却没有合适游泳的地界,要游就得往东一直开,跑去惠东,海边渔家有自建民宿。那天日头毒辣,所有东西都闪闪发光,印在眼珠上化作银河数条。中午吃海鲜,大铁盘里堆满贝壳虾蟹,我都不爱,只拿鱼和青菜下饭。酒是早喝开了,三十多人里女孩子一只手就数得完,论酒量倒是冠亚季军全占。吃饭的地方是座竹棚,没有空调,海风化作暖汤浸泡。我们多数人从未在海里扑腾过,海比酒诱惑。
饭后别第一时间下水,出危险。我提醒几个早早把泳裤当内裤穿的小助理。
记忆中对海最初的印象来自老电影《大海在呼唤》,几个海员在浪花里挣扎了半天,拖只大海龟上岸,齐心同力开壳吃肉饮血。那时我大约六、七岁,也许更早,看的还是露天电影。我们小孩儿挤在银幕前,小声议论。
我说《科学画报》上说海水是咸的,不能喝,越喝越渴。如果在海上没水喝只能喝尿。
那海里的动物为什么能喝海水?另一个孩子问我。
答不上来,于是决定不理他:最咸的海叫死海,跳进去也不会沉,从来淹不死人!
哈!大家笑。
那孩子又问:人死不了,是因为海先死了吗?
海平静的让我失望。波涛汹涌在哪儿?巨浪滔天在哪儿?就这么几层白沫子也算海浪?海把手叠在脑后沉沉睡去了。我们走进水里,抬手舔,果然咸!微苦涩。再走深一些,没觉得有多大浮力,却体会到海浪的暗劲,象一群水孩子推你后退,别过来别过来。
一头扎水里,睁眼,灰蓝混浊的世界,下面是乳黄色的沙,视力范围不过两米远,果然与游泳池大不同!
有些好奇,这地方会不会钻出头大白鲨?如果来了,记得一拳打它鼻尖或叉它眼睛。
很快胸口发闷,浮上去才发现没游多远,脚还能够着底呢。
记起这趟海边之旅源自前几周,一个旧同事在微薄上晒照片,@了我和另外几人,有看见的网友问,哪个是你?我回说后排最高的人左手旁那个脑袋就是我呀。网友惊呼你那时好瘦!当然,差着20斤呢!另一个问,如果现在的你有机会和当时的自己对话,会说什么?我想了想,能说什么呢?所有该发生的总会发生……最实际的莫过于告诫那几个大中午跑去海里折腾的半大小子,别以为在水里泡着就晒不着,过两天个个全身红肿脱皮,有得好受!
回忆是碎片,回忆录就是万花筒,怎可能从开始写到结束?
吃过晚饭,有助理从大排档拖了两箱啤酒,老板娘租下一架由六只汽车轮胎组成的筏,说要开去海上喝酒,谁来?大伙儿一拥而上,筏上坐五、六个,水里漂五、六个,扒着轮胎边就成人肉发动机。筏主人是个中年渔夫,用竹竿撑筏,没几分钟已离岸百米。筏上的喝酒,筏下的踩水,几乎没人讲话,谁喝完谁下水,换另一个上来。有人把手电照进水里,光不够强,大概看到十来条大腿摇曳。
岸越来越远,几近不见,那些灯火细如梦魇。如果换作现在的我,一定心里充满恐慌臆想:我们会不会被洋流卷去大洋中间?又或者哪条腿抽起筋来一沉不起?年轻的好处就是一副鲜活肉体加一颗青涩大脑,勇字还在心口,能走就走,说走就走。人浮于世,就象漂在海上,抱团为筏,也无明灯,也无灯塔。
只管眼前酒,莫理身后云。
第二天一早转换战场。老板娘参与过不少环保事宜,结识一处海龟科研基地,那里有片不对外开放的港口(现在听说已经变旅游景点了),据说当晚正是海龟上岸产卵的好时节。
去看海龟下蛋?太好了!
深入荒野,阳光让车厢变烤炉。柏油路转成沙尘道,一片树林覆盖了起伏不大的丘陵,坑越来越多,越来越深。我能感觉吃过的海鲜正在胃里翻滚。
这破路!一个助理突然发作:要是掏了海龟蛋的话,往回带可就麻烦了。
毫无征兆地,土路拐进一块约两百平米的空地后消失了。连海腥味都没闻到,海就铺陈在眼前。站到空地边上才发现这里是悬崖,有条羊肠路通去下面的沙滩。沙滩白得过分,大约两公里长,三十几人站进去才显出它的广大。沙子是真幼细,棉花般厚实。
果然一只脚印也没有,真是块处女地!
古怪的是,虽然这儿不接待游客,却在半山腰上修了数十个烧烤台。一部分助理开始准备晚餐,我和几个善泳的跑去海里捞蛤蜊。脚伸进水里踩一下就有,用脚趾夹起一看,拇指指甲大小,要找大个儿的就得游去深处。我的泳裤后面有只小口袋,正好装战利品,有次还抓到一只栗子大的海螃蟹。贪婪真是绝好动力,那么频繁游水下潜,一点都不累,最后捞了满满两大饭盒蛤蜊,用海水煮了吃,与烤鸡翅是绝配。
最后一箱啤酒搬到沙滩时天已经快黑了。
酒喝下去,太阳什么时候消失,月来什么时候爬上来就都不重要了。没有灯火,年轻人的眼神就够亮了。月光骑着海浪涌上来,酒也涌上心头。阿雄喝多了,满地打滚,嬉笑着去抱靠近他的人。他留一头长发,话少得过分,是我最得力的实景助理。一年后我自己创业,第一个就挖他来入伙,除了画功好坐得住人够善良外,那晚的酒醉也是原因之一。他平常太象机器人,喜怒无形,酒醉的他比较有趣,证明这娃儿不是城府深,是太害羞。
为了看海龟上岸,大家决定睡在沙滩上等。夜凉如水,冷得几张铺在身下的草席成了香馍馍。我抢到一角,心想草席裹身是死人待遇,不吉!可冷呀,管那多!裹上也不暖,索性把干沙子往身上拨拢,盖层沙被至少可挡海风。
不知什么时候,所有人都睡着了。
早上,我被一个助理讲梦话的细语唤醒。他半边脸埋在沙里,身子蜷成团,拖鞋甩去头顶。
我努力回忆:我有说过梦话么?那些在梦中相见的人们,我有叫出过你们的名字么?叫过谁呢?我记得确实有哭醒过的经验,却忘了为谁而哭。
我爬起来,眼睛半睁半闭,以最快的速度跑进大海。海水真冷!边骂娘边努力冲刺。天蒙蒙亮,没有日光打照的海水黑得象一锅酱油汤。那时我还不会换气,只懂潜泳踩水,一口气憋一分钟没问题。海床摸上去比前一天粗糙,也许沙底藏满新的蛤蜊?海沙抓在手里象块半融的黄油,我浮上来转头看海滩方向,也许是眼中还有水沫,我看到海滩背后的山正欢快地扭动着。
那晚我们二十多人在沙滩上最好的地段一字排开,阵势浩大吓坏了海龟妈妈,据科研所的人事后说,它们在我们睡着后挪到沙滩的另一头产卵去了。
每段回忆都是自己的私人珍藏,每段回忆都是别人耳中不好笑的笑话。
印有那张合照的漫画月刊被我封藏在床底,看着电脑上的截图,我想像这群人变成现在的模样,大家在沙滩上坐下来聊天,你怎样我怎样……还好人都活着,虽然反目的反目,生子的生子,有人离婚有人破产,大多数转行了,大部分人结婚了。
这个聚会在现实中应该很难有,只好再想像,如果真有平行宇宙的话,也许在某个宇宙的地球上,大家仍是一众躺在沙滩上打呼噜的孩子,有的半醉,有的半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