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镇里，住着一位耳科医生。
　　这可不是一位普通的耳科医生，他的医术非常高明，诊所里总是挤满了病人，有许多是从遥远的其它城市专门来访的。经他治愈的病人不计其数。他的名声也传得很远很远。
　　他每天给病人看耳朵，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这一天，来了一名神秘的客人，他戴着墨镜，身材高大粗壮，风衣的领子高高地竖着。他那冷漠的神情令人联想到冬日掠过荒原的寒风，秋天枯枝上最后一片枯叶，月球上的火山灰……以及诸如此类令人心里寒冷的东西。
　　"怎么，你的耳朵出了什么问题？"
　　耳科医生问道。此时已是黄昏，诊所里只剩他一个人，他正整理着病历，准备回家同他的家人团聚。
　　"我没生病，"客人火急火燎地说，"是我的老板生病了，非常严重，请你务必去一下。"
　　耳科医生只犹豫了一秒钟，便背着医药箱同客人走出了诊所。尽管他很想早点与夫人、孩子共进晚餐，但医生的天职是救死扶伤，既然还有人在危难中，他就应当去帮助那个人。
　　一辆黑色的卡迪拉克轿车在外面等着他。客人打开车门，将他一把推了进去。
　　"怎么回事？你们要带我去哪里？"
　　耳科医生立刻感觉到不对劲，问道。一支硬邦邦的手枪马上顶在了他的腰部，一个冷冰冰的声音在他耳边吼道：
　　"听我们的指挥，不许说话！"
　　医生这才知道自己被绑架了。
　　卡迪拉克无声地穿过城镇，来到郊外一个空旷之处，一架军用直升飞机在等候着他们。耳科医生被带上飞机。飞机越过边境，过了半个小时，飞抵A国首都。又有一辆豪华的高级防弹轿车接应，将耳科医生送到了总统府。
　　耳科医生这才知道客人说的"老板"，指的是A国--地球上军事实力最强的国家的总统狮皮龙。

二

 

　　"对不起，因为事关重大，我们不得不采取秘密方式将你接来，很不礼貌，请您见谅。"
　　A国的国防部长诚恳地对医生说。此时狮皮龙总统正在一张又大又柔软的床上，捂着脑袋打滚，口里不时发出"嗷嗷"的呻吟声。
　　"医生，请你一定想办法治好总统的头痛病。你知道，我国北部军事紧张，马上要同邻国黑克特开战……"
　　国防部长焦急地说。他不说还好，一说便引得医生火冒三丈：黑克特是A国北方的一个小国。国家虽小，资源却很丰富，人口又少，人民生活富裕，是世界最富国之一。A国对它早已垂涎三尺，企图将它吞并，迫于国际社会舆论压力，才迟迟不敢动手。最近他们找了一个不是理由的理由，将要对黑克特实行侵略。此时正借军事演习之名，屯兵百万在边境伺机行动。战争即将爆发，如果让外界知道总统有病，不能指挥战争，势必对A国不利，因此他们请来了大名鼎鼎的耳科医生。
　　"……我们已找来了国内不少名医会诊，没有人能诊断出总统所患为何病，更不必说治好了。于是我们把希望都寄托在您身上…?quot;
　　国防部长继续说道。
　　"对不起，你们总统的病我也治不好。"
　　医生转身欲拂袖而去，两名士兵立刻用枪挡住了他的去路。
　　"医生，别忘了你的天职是救死扶伤！"
　　国防部长大声说。
　　耳科医生顿时立住了，浑身一震：从国际正义的角度来看，狮皮龙总统是个战争狂人，不值得同情；但从人道主义的角度来看，他是个病人，作为医生不能见死不救。
　　耳科医生心里展开了激烈的斗争，最后，出于一种职业责任感，他决定留下来。
　　三
　　"坐好别动，把眼睛睁开……"
　　耳科医生对坐在面前的总统说道。总统刚刚服过安定止痛片，平静多了。
　　医生注视着总统的眼睛。眼睛是人内心世界的窗户，医生企图通过总统的眼睛窥视出他内心世界的异常来。然而医生什么也没看见，总统的眼睛就像在海里住了两百年的鱼眼睛，浑浊、无光。
　　他于是观察总统的耳朵这是大脑与外界相通的另外两个通道。
　　医生仔细地看着总统的耳朵，大吃一惊：他看见总统的耳朵里有一个城市--像火柴盒那么大的微型城市，里面有许多高楼大厦、纵横交错的公路，甚至还有湖泊、山丘、穿城而过的小河……医生看这座城市，就像坐在飞机上俯视飞机下面其它城市的感觉一模一样，并且他还听见一个女孩子的声音在呼喊着：
　　"救救我--救救我--"
　　耳科医生见过成千上万的耳朵，藏着一座城市的耳朵他却是第一次见到。他以为是幻觉，使劲地眨着眼睛。然而，那座城市的影像更加清晰。就像飞机降落一样，医生觉得那城市正朝自己扑来，他正悠悠地进入那个城市，而绝望的呼喊声，却更大了：
　　"救救我--救救我--"
　　耳科医生的脑袋有些发晕，闭上了眼睛。仅仅几秒钟的时间，他睁开双眼，惊诧地发现自己置身于一座陌生的城市里面。那个呼救的声音在布满阴霾的天空中回响：
　　"救救我--救救我--"
　　耳科医生心里明白自己此时正在狮皮龙总统的耳朵眼里。但他一边明白，一边就忘了。正像人类，大家都明白自己是在地球上，一方面明白，一方面又忘了一样。
　　也许是他的身体变得像虫子一样小，也许是总统的耳朵大得出奇，或者还有其它原因，他并没有往深处想，而是飞奔着朝那呼唤的声音跑去。
　　四
　　这是一座仿佛被原子弹洗劫过的城市，天空是铅灰色的，草儿枯黄，河流干涸，露出了河床。城市边缘的大海咆哮着，泛着油腻腻的白沫。到处是残垣断壁，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恶臭。街上有许多灰衣人在行走，他们的脸上都没有五官：眼、耳、口、鼻、眉毛……白得%疹人。
　　但医生没有太注意这些，他的脑中，只有那个呼救的女孩儿。
　　一个穿白裙子的少女向他跑来。她长得很美，就像传说中的仙女、天使，是一种纯洁的，令人心灵升华的美。她的脸上充满了恐惧和绝望，淌着汗珠，看上去快坚持不住了。
　　"救救我，救救我……"
　　她的身后，有五六个灰衣无脸人端着枪追逐着她。
　　"别怕，有我呢！"
　　医生冲过去，用身体挡在少女与无脸人之间。
　　"走开！"
　　一个无脸人闷闷地说，那声音就像从一个盖子盖得非常严实的瓮里发出来的。
　　"不，该走开的应该是你们。你们这么多人欺负一个手无寸铁的女性，不觉得可耻吗？"
　　医生义愤填膺地说。他的话音未落，"哒哒哒哒"，一梭子弹就向他横扫过来。奇怪的是那些子弹打在他身上，就像玩具子弹一样，全都反弹开来，医生却安然无恙。
　　原来，医生是另一个世界的来客，这里的武器对他是无效的。
　　无脸人怔住了，过了一会儿，他们全都一溜烟跑得无影无踪了。
　　"谢谢你。"
　　少女感激地对医生说道。
　　"他们是谁？为什么要追你？"
　　医生问道。
　　"他们是私欲魔王的士兵。私欲魔王将我们这座城市里所有的良心公民都杀害了，我是这座城市里最后一点点的良心。"
　　"什么？私欲魔王？良心公民？"
　　医生迷惑地问。
　　"在每一个人的心中，都有一座城市，"少女说道，"在这座城市刚刚诞生的时候，它像其它城市一样，到处是花香鸟语，天空是蓝的、云朵是白的、草是绿的、大海是干净的，像花园一般美丽。与生俱来的良心公民们在这个城市里快快乐乐地生活，无忧无虑。可是后来，一股毒气从天空中侵入，不仅污染了天空，还在城市里弥漫。于是花儿凋零，草儿枯萎，一些脆弱的良心公民因窒息和中毒而死去。还有一些良心公民变质了，整天想着钱、权，想着如何损人利己，如何变着法子害人。眼睛、鼻子、眉毛、耳朵从他们脸上脱落，他们再也没有脸了。毒气不仅产生了五花八门的怪兽，还产生了凶恶的私欲魔王。那些无脸的人，都成了私欲魔王的士兵，他们变着法子将别的良心公民变成他们的同类，或者屠杀良心公民们……我是这座城市里最后一位良心公民，因此他们都不肯放过我，我已经东躲西藏好长时间了……"
　　少女的眼中泪光闪闪。医生的心里充满了愤怒，他现在明白了人世间为什么有的人唯利是图、见钱眼开、落井下石、毫无人性。原来他们心中的城市都被种种私欲给污染了。
　　"告诉我，怎么才能除掉私欲魔王和他的士兵？"医生问道。
　　"要想使心灵城市不受侵扰，就该在主人的童年时代防微杜渐，培养主人内心与私欲斗争的意志和毅力，"少女说，"不过对于我们这座城市的主人，已经有些不可救药了，除非派一百万的军队，用飞机、坦克、大炮……将私欲魔王及他的士兵通通消灭……"
　　五
　　"医生，总统的病有希望治好吗？"
　　由于那声音，医生心里一惊，挣开了眼睛。他看见国防部长正在注视着自己。屋里的灯光亮堂堂的。
　　刚才城市里的奇遇依然历历在目，少女的话仍在耳边回响。这种转换是如何发生的？他是怎么又回到现实世界里来的？医生一点都不知道。
　　"有。不过需要一百万的军队和先进的武器开进里面去。"医生指着狮皮龙总统的耳朵眼说。
　　"你在说什么？"国防部长瞪大了眼睛。将一百万军队还有飞机、坦克、大炮开进总统的耳朵眼里，不是天方夜谭么？
　　"请尽快行动吧，"医生严肃地说，"再不行动就来不及了。"
　　这一天，耳科医生进行了他一生中最大的一次外科手术--用一百万军队代替手术刀治病。
　　这一天，国防部长发动了他一生中是奇特的一次战争--耳朵眼里的战争。
　　"A国海陆空三军听令，"国防部长坐在一辆坦克里发号施令，"军队全部调头，往回开……"
　　于是，全世界50亿人通过电视屏幕看见了A国的飞机、坦克、大炮……通通调过头来，往回开。
　　军队在荒原中快速行进。耳科医生与国防部长坐在同一辆坦克里。他们者见一阵白茫茫的大雾铺天盖地而来，很快将A国的百万大军吞没了。
　　A国的海陆空三军不知在雾里穿行了多久，一座陌生的城市出现在人们眼前。耳科医生兴奋得几乎叫了起来--眼前的城市正是狮皮龙总统耳朵里的城市。
　　"呼啦啦……"
　　黑压压的，城市的高楼大厦间，飞起无数的蝙蝠，向军队扑来。
　　"啪、啪、啪……"
　　军人们开火了，战斗正式开始。
　　接着，会喷火的毒龙、浑身带刺的怪兽、无脸的士兵……纷纷冲上阵来。A国海陆空三军猛烈开火……这是一场空前激烈的战斗，人类与人类心灵里的污秽之物展开了一场生死搏杀……
　　医生看得怵目惊心。这是他平生第一次介入战争。
　　国防部长指挥军队步步进攻。这是他一生里打得最漂亮的一次战役。
　　……
　　这场战斗持续了一天一夜，最后，私欲魔王被军队逼到了一个死角，国防部长命令部下对它一连发射了五枚威力极大的导弹，才将它杀死。
　　军队撤离城市。
　　战争胜利了，然而城市成了一片废墟。
　　白衣少女在废墟间缓缓行走，她仰望着硝烟弥漫的天空，呼喊着：
　　"雨啊，来点雨……"
　　医生听见了少女的呼喊。
　　六
　　"眼泪，眼泪……"
　　耳科医生大声喊道。狮皮龙总统此时正躺在手术台上，昏迷不醒。国防部长站在一边，不知耳科医生所云。
　　"快，眼泪，我需要一些婴儿的眼泪！"
　　耳科医生对身边一位协助他的护士说道。
　　护士走出门去，进了妇产科的病房。那里，初生婴儿的哭声此起彼伏，响成一片。那是生命最初的歌声，令人心情舒畅。
　　护士用烧杯装了整整一杯婴儿晶莹的泪水，回到手术室。
　　"谢谢。"
　　耳科医生接进烧杯，用注射器吸了满满一管，然后，将针管对准总统的耳朵，用拇指慢慢地推进……
　　一滴。
　　两滴。
　　……
　　"好大的雨啊！"
　　少女欢呼着。耳科医生不知不觉又进入了城市。天空突然乌云密布，电闪雷鸣，豆大的雨点砸了下来，涤荡着城市里的一切。医生伸出了舌头尝了尝那雨水，哦，咸咸的，是婴儿的泪水呵！
　　暴雨洗涮着城市，污秽的尸体、肮脏的垃圾、满是污垢的建筑……冲走的冲走，洗净的洗净。暴雨之后，雨过天晴，一道横贯城市的彩虹跨于天际。天空一丝乌云都见不到了，蓝得像水晶一样。地上的草儿受到雨水的滋润，开始变绿、生长。干涸的河床，开始有纯净的水在奔流。大海，变得干净、慈祥……
　　少女贪婪地吮吸着清新的空气，她陶醉了，躺在绿色的草地上，沐浴着暖暖的阳光，甜甜地睡着了。她在梦中喃喃地说：
　　"好啊，这个城市新生了。"
　　七
　　后来的事情，大家从报纸上都知道了：A国无条件从边境撤军，与黑克特国握手言和。狮皮龙总统也成了A国最受民众欢迎的总统，在他连任的六届总统期间，一次也没发动战争，A国经济腾飞，人民生活富裕，成为世界经济强国。
　　而那位耳科医生，又回到了小镇里，继续开他的诊所。他现在还在那里给四面八方来的病人看病，日复一日，年复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