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娘
从前过年放假,我都盼着回老家,坐了几个小时颠簸的长途汽车,一下车我依然能够一路小跑地奔向村子里那座熟悉的老房子。人没到门口,我的呼喊声已经吵得左邻右舍鸡飞狗跳。裹着小脚的姥娘忙不迭地从屋里跑出来迎我,满是皱纹的脸上绽开了花,手里往往还握着没来得及放下的擀面杖或者扫帚疙瘩。
从前过年放假,我都盼着回老家,因为有从小把我带大的姥娘在等着我;现在过年放假,我害怕回老家,因为这世上已经永远没有了我的姥娘,等待我的是一座冷冷的坟茔。
姥娘是个极其普通的农村妇女,纯朴善良、小心谨慎了一辈子,可依然无法逃脱病魔的折磨。她患了淋巴癌,病逝前极尽痛苦。村里的长者都唉叹“好人没好报”,许多知道姥娘为人的人默默为她垂泪。姥娘病已经很重的时候,害怕影响我们的工作,不让跟我们说,以至于身边的人看她真要不行了通知我们时,从郑州马不停蹄地赶到许昌时,最受她疼爱的我竟没能见到她老人家最后一面,横在我面前的是一口红木大棺材。棺材面前,亲人们哭倒了一片,而我直直地站在棺材半晌,欲哭无泪,脑子里一片空白,那一刻,我无法相信姥娘和我已经人鬼殊途。好半天,我才哭了出来,号啕大哭中,姥娘带我的一幕幕往事无比清晰地浮现出来。
70年代末,我四五岁的年纪,刚刚有了记忆。最初的难忘记忆是姥娘偷偷给我的那个白面馒头。那年月在农村过年也不一定能吃上白面馒头,是被选上当民兵的二舅参加艰苦的训练时,发了一个白面馒头。他舍不得吃,放起来回家时孝敬姥娘,姥娘用手绢把馒头包了起来说慢慢吃。二舅走了以后,姥娘瞒着其他孩子,把我叫到里间屋,说给我一样好东西。我打开手绢,二话不说,立刻狼吞虎咽起来,直到今天我仍然认为那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姥娘看我吃得那样香甜,先是微笑着,忽然却又抹起泪来。我不知道姥娘伤心什麽,只是天真地许下了豪言壮语“姥娘,你对我好,我长大了要开着大汽车接你到城里去,吃好多好吃的!”可是,我真的长大了,姥娘却没能坐上我所谓的大汽车,甚至郑州也是她患病后来求医才算到过。因为我是父母托付给姥娘照顾的,是城里来的孙子,她对我格外疼爱,别的没有,她养的那几只母鸡下的蛋,几乎都喂了我。
小时候我有个毛病,若是白天突然受了惊吓,晚上会作恶梦、发癔症,手舞脚踢,胡言乱语,接下来连续几天无精打采,神情恍惚。而到了姥娘这里,我的毛病神奇般地好了。姥娘没有灵丹妙药,她用的是一种被称为“叫魂”的土方法。当胆小的我又犯了梦癔时,不管多晚,她都会起身将我抱起,一手轻轻托住我,一手拿着一个小东西,轻轻敲打床头,嘴里念念有词,像为我哼唱一首儿歌:“床梆神、床梆神,小勇(我的小名)没魂给俺寻;床梆神、床梆神,小勇没魂给俺寻……”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如果我还没有安静下来,她还会继续求告于门神、灶神、井台神……总之是能想起来的一切神明,哪怕自己口干舌燥,精疲力尽,只要孙儿安然入梦就好。一定是姥娘的虔诚感动了上苍,在她身边时,我从来都是睡得那样踏实。
生活拮据的时候,姥娘省吃俭用,为一家人操劳忙碌;生活条件改善了,她还是一分钱掰成两半花,还是整天手脚不停。别人劝她该享福了,她笑笑说“我就是个劳碌命”。她有一口小柜子,放的尽是别人送她的“果子”(点心)。如果不是她像当初偷偷给我白面馒头一样塞给了家里来的孩子,常常放到长毛她也不舍得吃一口。她没文化,可能识不了几个字,但她深明事理,总是嘱咐我们晚辈“好好读书,书读好了将来才有出息”。村里有的人家十分重男轻女,不让女孩上学,而姥娘家里不管谁家再困难,她都会全力支持让女孩上学,有一次大舅嫌学费贵,不想让大表妹上学了,她知道后一个巴掌就抡过去了“没钱我供应,这要是耽误耽误的是孩子一辈子啊!”这是我唯一一次见到姥娘发火。
关于姥娘,还有很多……
现在,我有了一分还算体面的职业,但精神却很空虚,没有人吓我,我常会感到失魂落魄。今年春节,我准备到姥娘坟上大哭一场,或许只有这样,我才能找回一些精神上丢失的东西。
(前两天,一位朋友告诉我她的姥姥去世了,正在伤心时刻。这使我想起了自己也已经在另一个世界的姥姥,按我们当地的口语,我们都叫姥娘。姥娘对我无私的爱真是一言难尽。今天正好又是阴雨霏霏,特别让人触景生情。我找出这篇旧作,怀念一下姥娘,也希望那位朋友以及失去亲人的朋友们都不必过分伤感,只要我们好好地生活,生活得更好,逝去的亲人们会在天堂里笑得很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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