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说：

我是塑胶跑道

王宏治

傍晚时分，我的压力忽然增大了。我身上的人，慢慢多了起来。我知道，工程师这样设计，就是让我来承受压力的。

体育场的管理人员把一只喇叭拴在一颗黄杨树上，喇叭里，一个声音不知疲倦地喊着：“遛狗的抓紧时间把狗牵出去、骑车的抓紧时间把车推出去、摆摊设点的抓紧时间把摊位清出去。体育场内禁止遛狗、禁止骑车、禁止摆摊、禁止散发小广告、禁止乱扔垃圾烟头。”

一个年纪不算太大的老人已经在我身上走过十圈了，老人是体育场的常客，早晚都来。我最喜欢的就是这个老人，不吸烟，当然也不乱扔烟头，不咳嗽，更不会随地吐痰。走路挺直身板，规规矩矩，很有气势。老人走完十圈以后，又径直走向一颗高大的法桐，撩起衣服，亮出前胸和后背，在树干上撞撞，蹭蹭，不知是在练气功，还是在练硬功，但我觉得，像是在蹭痒痒。我不知道老人尊姓高名，权且称他“身板老人”吧。

有个穿着齐整的老人也是天天都来，跟“身板老人”不同，他只是晚上来。他走路的速度极快，走着的时候，嘴也不闲，一边走，一边念念有词，像是在电话里跟人聊天。他说话的声音很大很响，一会儿哈哈大笑，一会儿又振振有词，自始至终没有停止过。他打电话的时候，前后左右的人都扭头看他，甚至怀疑，这人，是在打电话吗？看不见他手里的手机，是戴着耳机吗？他到底在说些什么，却是无人知晓，就连我也不知道。不过，我估计，或许有人知道吧。这位老人，就称作“电话老人”吧。

那个喜欢打羽毛球的老头儿有七十多岁了吧。每天早上他来得最早，等着一群同样喜欢打羽毛球的男人女人来陪他练球。他打羽毛球，慢悠悠，轻飘飘，每一个动作都像是在做示范。羽毛球被击出去后，球拍没有马上收回，准备接下一个球，而是停在空中，似乎是摆个姿势让人欣赏。他发球更绝，总是把球拍绕到身后，乘对方不备，在身体另一侧将球突然发出，击球很准，落点更准，这一招，让对手防不胜防，不敢大意。我听见有人说他造作，也有人说他装腔作势，但一想到他的年纪，呵呵一笑，便只去欣赏他的表演了。老头儿晚上也来，这个时候，他只是走路。走路，也不走整圈，走个半圈就拐回去了，好像非常留恋早上打球的地方。他一会儿散漫地行走，一会儿又甩起了正步，虽说力度有些欠缺，但手臂和大腿都绷得很直。我估计，老头儿年轻时一定当过兵。这老头儿，就称他“球拍老头”吧。

还有个六十多岁的老者也常出现在场地中间，他表演的像是绝活。手里握着放风筝的线盘，线上，一头拴着一只粉红色的塑胶飞机，轻轻一提，飞机就围绕着身子转动起来。一上来，只放一米多长的线，渐渐，渐渐，线就越放越长，飞机也越飞越高，两米，三米，四米，后来是五米，六米，七米，飞机在空中划出一条弧线，一头高，一边低，高的一头似乎入了云端，低的一头却牢牢捏在手上。一会儿，飞机似是往下坠落了，就在这个时候，老者猛地一拉一提，飞机又升高了，爬上了空中。围观者的目光都被吸引向了天上，而老者，却顾不上别人惊讶的目光。这位老者，就称作“风筝老者”吧。

那只喊叫的喇叭不知什么时候停下来了，停下就停下吧，这声音实际上并不好听，男高音的气势很足，很能震慑人，正常人听着有点烦，我呢，也烦。

不光是老人，也有年轻人进来。我看见，有几个年轻人把三辆摩托车骑进了体育场内，在中间草地上停了下来。这伙儿年轻人跨在摩托车上聊了一阵，有个年轻人骑车在草地上旋了两圈，另外两辆摩托车也忽然启动，相继冲上跑道，追逐着，呐喊着，车声和人声都很大。坐在后座的年轻人甚至站了起来，脱下衬衣挥舞着，像是杂技演员。跑道上的行人纷纷躲避，怕被撞上。打羽毛球的老人站到边上，怒视着年轻人，放风筝的老人也停下来了，在远处怔怔地瞅着。那个穿着整齐的老人直接站在跑道上，他想把摩托车拦下。只有“身板老人”挺直身板冲过去，待摩托车到跟前时，大吼一声：“滚出去！”摩托车一晃而过，留下一路笑声，也留下一路奇怪的目光。

我感觉到，年轻人的笑声是嘲笑，别人的目光是无可奈何。我也想朝年轻人怒吼，可我不会说话，除了替那老人不平，又有什么办法呢？然而，让我没有想到的是，摩托车慢慢减速，几个年轻人扭头看了看站得笔直的老人，很是知趣地离开了体育场。

感谢“身板老人”替我出了一口气。这口气，是前几天积下的。那一天，这几个年轻人趁跑道上无人，在我身上疯狂飙车，我的肚皮被划了一条长长的印子，到现在也没有恢复。

每天，我都在这里观看着一幕幕人生戏剧。

我是谁？，我就是体育场里的那条“塑胶跑道”。

（发表在2024年第一期《河洛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