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说欣赏:寻找张春芳
(2024-01-28 09:43:34)分类: 小小说欣赏 |
寻找张春芳
王东梅
张春芳是镇上的“仙女”。
——见过张春芳的和没见过张春芳的人,都这么叫她。
时隔许多年,人们依然记得当爬上街里供销社五层的高台阶,早上的第一缕阳光正穿过宽大的窗玻璃,跳进店堂,跃上柜台,打在货架边正在戴套袖的张春芳的羊角辫上。于是,张春芳就光灿灿地站在了面前。
张春芳的花衬衫是供销社里最时兴的碎花布,蓝裤子是咔叽布料,鞋子是洋气的拉带皮鞋。张春芳洗脸用香胰子,擦脸用友谊牌雪花膏,洗头不用碱面而是用海鸥牌的洗发膏。洗发膏和雪花膏都是香喷喷的,所以,张春芳也是香喷喷的。
张春芳就是小镇上的时尚风向标。
街里供销社建在镇上最高的地段,房子又比一般住户修得更高一些,远远望去,就像端坐在云端里。张春芳就在云端的供销社的柜台后面,款款的,走过来走过去。
人们走进供销社,买盐、打煤油,到年底还会扯衣料,买碗筷,或买点海带过年。人们走进供销社,也为了看一眼张春芳。
人们觉着只有头脑精明的马会计才配得上“他们的”张春芳,可是,让谁也没想到的是,张春芳却嫁了酱菜柜台的老董。老董成天穿一件乌漆嘛黑的已经看不出颜色的长围裙。自从嫁给了老董,张春芳原本白里透粉的小脸也变得乌突突的,没了神采。
老董慌忙地摆手,不赖我,不赖我,是供销社不景气了。
仿佛是一夜之间,供销社的热闹就不见了。原本十里八村的乡亲们来镇上赶集或者办事,都要来供销社里逛一逛。哪怕什么都不买,只是看看,只是闻闻供销社里的味道——供销社里永远有一种特殊的味道,是各种新货混合的味道,是布匹、酱油醋、文具、胶鞋、青菜肉类等等混合在一起特有的味道。这个味道,只有供销社才有。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从小镇的各个角落突然冒出许多的小商店小超市,人们从家门口就能买到需要的东西,没必要再舍近求远非得要跑到供销社。
小镇上的房子也越盖越高了,渐渐的,竟淹没了供销社的红房顶。
供销社不在云端里了,自然,张春芳也就再也不是云端里的仙女了。她默默地坐在供销社里,看太阳从对面高楼东边的楼顶升起,又从西边的楼顶落下。供销社里黑乎乎的,一堆又一堆过时的商品,也像她一样哑着口,不说话。
日子水一样漫过来,又水一样漫过去,一来一去,不但荡走了年年月月,也荡掉了人人事事。
终于,供销社里只剩下了张春芳,和老董。
供销社的牌子还在,却已经改做了超市。卖的还是原先供销社里的坛坛罐罐锅碗瓢勺,店员还是张春芳和老董,却再也不见了昔日里的热闹。张春芳的嗓门变得越来越大,她尖着嗓子咒骂偷商品的顾客,她尖着嗓子呵斥慢吞吞的老董,她尖着嗓子抱怨酷热的天气,她尖着嗓子吃饭,她尖着嗓子喝水,她尖着嗓子闭口不言。
老董用缄默对抗陌生的张春芳。天黑的时候,老董默默地用一把大锁头锁了供销社的大门。
张春芳失踪了。
先是有人看见马会计走进了供销社的后院。接着,又有人看见张春芳跟在马会计身后,走出了供销社的后院。
供销社的后院,是老董的家。
有人说,在张庄的草鞋厂看见过马会计和张春芳。又有人说,在李村的西瓜地里也看见过她俩。还有人说,在省城的火车站看见张春芳和马会计分吃一个馒头。
之后的许久,再也没有了张春芳的消息。
老董用他一贯地缄默,对待所有传闻。
如果不是在网上突然刷到了张春芳的视频,人们几乎相信了老董的缄默。
视频里的张春芳一会儿在张庄的草鞋厂,一会儿在李村的西瓜地,一会儿在南营捡豆子,一会儿在西洼刮蜂蜜,忙得不亦乐乎。接着,消息从四面八方不断涌来。张庄的草鞋作为旅游产品上了热搜,李村西瓜在地里就被抢购一空,南营的杂小豆在小黄车里挂在榜一的位置,西洼的蜂蜜供不应求。人们纳闷了,换天了?这些原先压在村里没人要的东西,咋一下子就火了呢?
所有人都在疑问。所有的疑问,最后都竟然落到一个人身上——张春芳。
人们找不到张春芳,只得把目光望向老董。
老董依然缄默。
只是,缄默着的老董打开了供销社尘封已久的大门。人们的眼睛瞪得像牛铃铛——供销社变了模样——又好像什么都没变——还是几十年的陈设。脸盆、暖壶、胶底鞋,海鸥牌的洗发膏、泊头火柴、上海麦乳精、东方红牙粉、友谊牌雪花膏......这些熟悉的老物件又重新摆上了货架——亮堂堂的店堂里灯火通明,大厅中间摆满了各种直播设备,镜头前,久未露面的张春芳正神采飞扬地对着镜头介绍着货架上的商品。
人们大张着嘴,像是吃掉了一个天大的瓜。
又一个阳光灿烂的清晨,供销社门口突然鞭炮齐鸣。张春芳揭开红绸,一块粉刷一新的招牌出现在人们面前——街里供销合作社。这个时候人们蓦然发现和张春芳一起揭牌的上级领导,竟然是马会计。
消息不胫而走——“咱们的”张春芳又回来了。
张春芳描了弯弯的眉,画了红红的唇,站在供销社门前,像几十年那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又像是一个人们从未见过的张春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