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长地久

安石榴

他们是一对夫妻，结婚五十多年的一对夫妻。往往，他们都能把自己吓一跳，怎么会在一起五十多年呢？天呐，这么多年！

她是什么时候懂得长久的亲密关系的呢，就是说，懂得这样一种关系是十分重要的呢？这个问题她确实想过，她觉得没有一件大事，比如地震、洪水、癌症、破产或巨大的成功，这些足够让人看透人生的大事件。这样的事情在他们之间从来没有发生过。平凡夫妻百事哀，这才是真相，他们的日子一路过下来总是磕磕绊绊的，困难重重，麻烦不断，但也没有到某种困难的极限，远远没有，说到底也都是平常事。

当然，这是她现在的想法，年轻的时候——那是相当长的一段时间，简直就是好多年，他们的日子大部分都是针尖儿对麦芒的，比如儿子生病了，怎么治病，两个人最需要团结一致的时候，也会闹分歧闹到他放弃了——居然可以做到放弃了，就是不管不问了，所有麻烦都推给她。这种事多了去了，这件事只不过是一件中档的事儿吧，比它大的也有。她认为他亏欠她，无论如何是亏欠她的。但还是把日子过下来了，至于这是为什么她也没有细想过，她的确想自己的时候少，非常少，她就是这种人。真的是这样，她不是个精明的人，甚至都不能说是个聪明人，她知道这个，倒也并不把自己看低，因为她真心不认为这是什么缺陷。

她是什么时候开始了解他的呢，那种真正的了解？她也没有记得很清楚。她就是了解了他，也还是觉得他亏欠她。直到了解了自己——她是什么时候开始了解自己的呢？她也不记得了，也没有什么标志性事件，慢慢发生的吧？这是一件缓慢发生的事情，她开始了解自己，然后全明白了，天空都越来越蓝、越来越美那种。于是，她把一切都归零了，仿佛他们之间什么麻烦都没有发生过，当然那是不可能的，但她非常理性地、智慧地抛掉了他们之间那些叫作恩恩怨怨的累赘。然后，他们两个的日子就过得非常轻松、非常美妙了。

人们总以为夫妻之间的事儿是双方的，实际上并不绝对，常常是，一个人也可以改善两个人的关系。没错，是改善，而不是改恶。后来——不是稍后吧，很久之后，他也意识到了这样真好！他意识到这个的时候，他们已经到了耄耋之年，彼此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分开了。因为，分开了，另一个怎么活呢？他们这时候真真切切地懂得了陪伴的含义。不过，此时他们已经分房独睡好多年了。她的觉轻，别说他的呼噜声，就是他转个身，床的颤动也会惊扰到她的睡眠。而她总是喜欢早起，不想打扰到他。

一天深夜，她忽然醒来，睁开眼睛，借着墙壁上的夜灯，她看见他站在床边哆哆嗦嗦的，动手掀她的被子，她连忙坐起身，又向一边挪动了身子，这样，两人就躺在一起了。她抚摸着他的胸腹部，让他平静下来，直到他呼吸平稳，冰凉的身体温热。他说话了。他说：“我刚才做了噩梦，吓醒了。”

她还是困倦得很，没有说话，等他继续下去。

他说：“好像是我们去什么地方旅行吧？坐火车，卧铺车厢，到站之后我们下车，下车之后，我忽然发现你拿了别人的水果袋子。我知道你这是拿错了，我们的水果袋子我放在拉杆箱里了，我赶紧拿着它反身上车，给人家送回去。我回到了我们那个卧铺车厢，把水果袋子交还，还说了几句道歉的话，这时候，火车开了，开起来了，飞快。这可了不得了，我立马吓出一身汗，惊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喊起来：可坏菜了，我老伴儿还在站台上呢！我老伴儿还在站台上呢！我这一喊，就把自己喊醒啦。”

她在黑暗中咧开嘴笑了，说：“难道你不知道我可以坐下一趟火车或我们打个电话约一下？”

他说：“做梦嘛，梦里哪会想这个。”

她握着他的手，稍稍用了一点儿劲儿捏了一下，说：“你放心吧，你尽管放心，我尽量活得比你久一些，死在你后头。嗯？”

她爬起来，探过身子将他那侧的被子掖了掖，然后躺下来，他在被窝里找到她的手，两个人就那么握着，慢慢睡着了。

（刊于《微型小说选刊》2021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