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说欣赏:有风的夜晚
(2023-03-02 17:06:39)| 分类: 小小说欣赏 |
有风的夜晚
莫小谈
天气预报还挺准的。
太阳西垂时,田月娥从五岭崖市场出来,发现真的起风了。她不想再提着五斤重的豌豆切糕赶公交,扬手截了一辆出租车。
田月娥的家在“幸福里”一座五层格子楼内,租的是顶楼。从家到地面一趟,需要围着楼梯拐十一道弯,转呀转呀,就像驴子拉磨盘。田月娥已经烦透了这个破地方,老公却丝毫没有要搬走的意思。她每次提出换个环境,他总是闷牛一头,不讲理由,就是熬着,不搬。
好在当下已是秋天,这里的夏天可真不是人待的地方,大街上异乎寻常地闷热,楼抱着楼,屋挨着屋,仿佛能感受到隔壁邻居喘气涌出的燥热。污水、腐叶、草木灰,以及彼此身上散发出来的腥味儿,调和出一种无以言表的味道,浸入每个人的身体里。
田月娥钻进出租车后座,将那一盆豌豆切糕放到另一侧的座位上。司机扭头看了看那个盆,问:“不会洒吧?”
“不会。”
“去哪里?”司机又问。
“幸福里。”田月娥怕司机不知道具体地方,接着说:“康山渠路,唔,走文化路,过转盘再往北走——还是走建设路吧,现在这个点儿,五门小学还没放学,不堵车……”
“十七块钱。”司机不等她说完,报了个车价。
莫名其妙,没到地方就要钱,不打表的呀。田月娥心里的火“腾”一下上来了。谁家的钱是大风刮来的,凭什么让你多挣那一块两块的?田月娥越想越气,无来由地又恨起了家里那头“闷牛”。
前些天,也不知是哪根筋搭错了,人家非要托司机班的谁谁谁的亲戚,在汽车东站盘下一个档口。倒不是心疼那两瓶烧酒钱,她就看不惯那副嘴脸,说一不二,好像全世界就他有想法。盘下档口,守摊儿呀。他倒好,一出车就是十天半月,风里来雨里去,不都得她一个人蹬着三轮从铺子到家,又从家到五岭崖,谁帮忙推一程扶一把了?
还有今天,好端端的三轮车,就放在楼洞里,等骑它去进货呢,发现轮胎瘪了。赵老三倒是会补胎,偏巧修车铺子里排满了三轮车,都是轮胎被扎,不知是谁家的野孩子没看住,坏了良心,也不怕遭报应。
“到幸福里,十七块钱。”司机见田月娥没应声,强调说。
“还没到地儿呢,怕我付不起钱呀?您这开出租,不打表的吗?”田月娥把心中的怨气全撒在司机头上。她认定眼前这个长相憨厚的男人肯定不是好人。
司机显然被眼前的阵仗给吓住了,默默按下计价器。
田月娥的心情慢慢平复下来,她转头望向车外,夕阳西下,风摇曳着路边的树梢一齐向身后倒伏。其实,田月娥今天完全可以奔铺子去的,但三轮车塞了她的心。屈指一算,连头接尾他两口舍家弃子已进城九年,卖了九年切糕,这辆车也跟了她九年。人生能有几个九年啊。进货时,三轮车驮着她去五岭崖。卖货时,三轮车又载着她和切糕沿街溜生意。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多少年一晃都没了影。
田月娥心里是不喜欢站铺子的,喊不能喊,叫不让叫。“五岭豆沙切糕,香糯可口呦——嗨——”这一嗓子喊出来,无论卖不卖货,心里头就是畅快。站在那个方框里,哪像个卖东西的样子,杵着活像一个电线杆子。
眼前的道路越来越熟悉,幸福里到了。司机一脚刹车,出租车稳稳地停靠在路边。田月娥早已准备停当,下车,瞟了一眼计价器:不多不少,正好十七。田月娥脑袋“嗡”了一声,她惊讶地望向司机,心气陡然间泄完了,像是一名败下阵的战士,又羞又丧,付了钱,匆匆下车。
三轮车修好了,赵老三执意不收钱。他说,都是老门老户的,举手之劳,不费啥料,不值当。田月娥不那么认为,人家赵老三也不容易,谁活着都不容易。离开时,她悄悄地留下了一角切糕。
田月娥到底没有去铺子,还是原样,她把一块木板支到三轮车厢上,又搭一块净布,将那一盆新鲜切糕倒扣在净布上。先转幸福里,然后往乔家门去。“五岭豆沙切糕,香糯可口呦——嗨——”这盆切糕全卖完,可以卖二三百块钱,利润不算小,但溜一天生意究竟能赚多少钱,还真不好说。
期间,老公打来电话:“铺子生意咋样?”
“还好。”
“车站人流量大,不比你蹬车瞎转悠强?”
“多卖不了几个钱。”
“多一块也是多,主要是咱不累了,是吧?”
田月娥不想在这个话题上多费口舌,她问:“你那边起风没?”
“没事,我不冷。”
“我问,你那边起风了没?”
“没事,我穿得厚。”
“我问的是,你那边刮风没?”田月娥不耐烦了。
“刮了,刮了,下午就开始了,越刮越大……”
“夜间不上路,你就躺车上眯一会儿,记住盖厚一点。”田月娥嘱咐道。
“知道。”
“别吃酒,记着,连啤酒沫子都不能吃。”
“知道。”
“别整天只会说知道知道知道。”田月娥说,“你要把我的话记心里。”
“知道。”
“可别学大力,管不住嘴,更不能学强子,管不住心——钱没了,人进去了,鸡飞蛋打,全搭进去了。”
“知道。”闷牛又答。
今天,天公不作美,风一阵儿紧似一阵儿,路上行人也不多。田月娥干脆把摊位扎在乔家门的夜市旁,等生意。
不经意间,田月娥看到一辆出租车停靠在不远处。司机下了车,是他,是下午遇见的那个“坏司机”。田月娥恍惚起来——
司机向她走来:“切糕是五岭崖的不?”
“是,正宗五岭味儿。”
“来十块钱的。”
田月娥麻利地从案上拿起刀,手起刀落,一块切糕不偏不斜落进事先备好的托盘内,唰唰唰,三刀两刀切成一排菱形块,装袋递了过去。
“也不称称?”
“不用称,少一钱,补十斤。”
“还是过一下秤吧,万一你手抖多切了呢。”司机打趣道。
田月娥拿起电子秤,十块零五毛。“五毛算送你的。”田月娥说得干脆,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笑着笑着,田月娥的表情僵住了,“坏司机”并未走向她的摊位,而是径直走进了旁边的烩面馆。
败了,真是败了,败得连还手之力都没有。田月娥立在秋风里,冷。她有些后悔了,明知道今晚有风,还偏要去进货。
望着车上还没卖完的切糕,足足还有一小半呢。此时,田月娥莫名地想哭:“卖不完就扔了吧,吃不下了,都吃伤了,真的是一口也吃不下了。”田月娥一边蹬着三轮车,一边喃喃自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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