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厘子

张中杰

当班主任职务不高事不少。宁静这学期督促虎子进步挺大，她按学生成绩为他调到第三排正中位置。刚从国外回来的虎子爸从飞机上托运回一箱车厘子，不等宁静拒绝，油门一轰，车屁股烟尘四起。开走了。她发红包，退回。

开箱，鲜红欲滴。她尝了颗，酸中带甜，舌尖兴奋得跳起来。自幼母亲意外病故，年过六旬的乡下父亲又当爹又当娘勤扒苦吃，如今也该让老人享享日子的甜。她只抓出来一把，剩下原封不动交给快递员，寄给父亲。眼见一周后要放寒假，自己忙组织期末考试，脱不开身。担心父亲舍不得吃，电话里千叮咛万嘱咐，交代他一定放冰箱里，记得吃。

趁办公室没人，宁静把两百元悄悄塞进虎子作业本。从隔壁教室过，同事音乐老师小菲站在讲台上闭着眼，沉浸在教唱氛围中。白皙的双手在琴键上跳跃，旋律流淌。伴着稚嫩童声从窗户飘向外面天空，连白云也在一起一落，像一首和谐奏鸣曲。宁静心里阵阵酸涩。

小时候，宁静嗓音甜美，对音乐天生敏感。郭老师多次劝她走艺术专业，说她功课好，无论声乐器乐，上中央音乐学院如囊中取物。高考前,父亲担心学艺术学费高，劝她弃考。望着县城钢琴店抚摸了一次次却买不起的钢琴，宁静心里无比失落。

很长时间，宁静都怕见到黑白两种颜色，那是钢琴键的颜色。虽说自己如今也成为教师，教的数学，数字不仅从1到7，不，应该是从“哆”到“西”，早已成千上万，无穷无尽。可哪有简谱单纯雅致，哪有五线谱线条曲折优美。如今，音乐终成一去不返遥不可及的梦想，烟消云散。

周末，正值农历腊八，宁静带七岁的女儿看望父亲。事先故意不打电话，怕父亲又像以往手忙脚乱整一大桌菜累着，思忖给他一个意外惊喜。想象着开门后父亲在惊讶中咧开嘴笑，她差点儿笑出声。

熄火，掂上纯奶，拽女儿下车。老宅铁将军把门。

“爹，我回来了！”“外公！”女儿和声，脆生生。

她手颤抖着拿出钥匙开了锁。父亲不在家，冷锅冷灶。串门了？下地了？寒冬腊月的，父亲究竟会去哪里？

打开冰箱，里边黑洞洞。父亲真是老糊涂了，怎么连电也忘记了插？她插上插头，冰箱里仅有一碟咸菜、半盘花生米。奇怪了，那箱车厘子呢？送人了？

“爹。我回来了，咋不见你？”她急慌慌打电话。

“正赶集呢。这闺女，回家也不提前吭一声。等我，这就回！”父亲咳嗽着，耳边乱糟糟。

“车厘子味道不错吧？”父亲刚进门，宁静就笑着递上热毛巾。

“还，还行吧。不是季节的东西，没咱家院里的小樱桃甜。”父亲嗫嚅着，头扭向一边。

“吃完了？冰箱里咋没有了？”她好奇。

“我，我，一个人吃不完，拿集上卖了。你看都卖了八十五元哩。”

“啊？多少钱一斤？”“八元。三斤以上五元。”“谁让你卖的？卖那么便宜？这可是朋友从国外拿回来的！”宁静急了。国外一百多元一斤，自己和女儿都不舍得吃。

“你忘了？你上回打电话不是说八元一斤买的？卖亏了？”父亲跌坐床上，眉毛皱巴成一团。

宁静哭笑不得，心中揪疼。父亲默默打开床头柜，递过来一个旧帆布包。里边花花绿绿，五元、十元毛毛角角的票子，还有许多钢镚儿，沉甸甸的。

女儿好奇，要数外公的“存钱罐”。“不用数了，这是我攒的小金库。你每月给的钱都在这儿，一共一万五千三百二十六块零五毛。你结婚时咱家穷，让你光身出门，爹一直心里难受呀。”父亲昏花的眼窝里浑浊的泪闪出来，“咱们上县城那家店把那架琴买回来。本来去年你过生日我就想买下来，谁知道又涨了三千。日子真快，这一等又是一年……”

宁静喉咙发紧，和女儿上前抱住父亲，哽咽无语。

春节，《回家》钢琴曲舒缓优美。父亲闭眼聆听，眉毛绽成一朵菊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