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方友新笔记小说：侠女

破败的院落原来很可能是百花争艳香客云集的地方，现在却杂草丛生荒凉可怖，虽是万物滋长的季节，却依旧显出荒芜和零乱。残庙高高的内墙布满了苔藓和碱痕，苍青色中透着惨白。日久年深，院内的大殿和二殿已经衰朽了，身经风霜雨雪烈日严寒，墙砖表皮开始剥落，露出粗糙的砖芯。所有门窗朱红色的漆皮纷纷褪色发白剥落殆尽，木质也变成了灰黑色。后院阴森冷凄，无数株古老的苍柏遮天蔽日，透出阴冷潮湿的气息。那时候陈州侠女就觉得自己像是误入了一座古墓，四周散发着腐朽的气味，她禁不住打了个冷战。她迈进残缺的二道山门，脚下响起了一阵衰草枯叶的断裂声，像是无奈的呻吟和哀叹。

大概就在这时候，陈州刺客走了出来。陈州刺客走出来的时候太阳已经隐落，西天边际的霞光透过树冠撒在那片草地上，产生出无数个依稀可辨的亮圆。刺客被亮圆笼罩，他的脸上闪着斑驳的光。陈州侠女看到陈州刺客仍然是一身夜行者的打扮——黑衣黑裤黑靴子，头勒黑色英雄巾，一把黑鞘宝剑斜挂腰间，远看像一个黑色的幽灵。陈州刺客是从一棵高大的苍松后直闪出来的。他眯着眼睛先望了一眼西天的红霞，然后就盯住了陈州侠女。他看到陈州侠女也是一身玄黑，黑扎巾黑绣衣，黑色的绸裤打了束腿，更显得亭亭玉立。很强的风从山门里踅进来，吹拂起陈州侠女黑色的披风，远瞧很像面黑色的战旗。

陈州侠女望着陈州刺客，平静地问：“听说你又杀了人?”

“是的！”刺客点点头回答。

“为什么?”侠女不解地问。

“为了钱！”刺客直言不讳。

侠女蹙了一下眉头，目光里聚着怨恨，然后就把怨恨的目光挪向远处。远处有一只野狗正在警惕地望着他们。

侠女叹了一口气，收回目光，小声问：“不分好坏人吗?”

“是的！”刺客用牙齿下意识地咬了一下嘴唇儿。从那洁白的牙齿上猜测，刺客还年轻。英俊的脸上被杀气笼罩，发着绿光。刺客用冷峻的双目望了望远处的那条狗。那条狗像是惧怕刺客，掉头跑了。

侠女垂下眼睑，双目游离地望着脚下的枯草烂叶。好一时，突然抬起头，淡然地说：“也有人出了大钱，要我取你的人头！”

“多少?”刺客的眼睛亮了一下。

“五千两！”侠女回答。

“能让我临死前看看银子吗?”

“可以。”侠女说着解开包袱，打开了，一片灿烂。侠女说：“这是两千五百两，定钱。等取下你的人头，再全部付清！”

“值得!”刺客朝前几步，闭上了眼睛，站在了侠女面前。

“师兄，你为什么不反抗?”侠女好奇地问。

刺客眼里流出了泪水，许久才说：“师妹，你不知，我当刺客挣钱全为的是你呀！”

侠女一怔，很吃惊地软了手中之剑，喃喃地说：“实言讲，我并不想杀你，只盼你从此金盆洗手，退出江湖，带我去一个美好的地方！”

“我也这么想！”刺客神情释然，双目憧憬着未来，动情地说：“十多年来，师傅一心想促成你我的终身大事，可没钱寸步难行啊！离开钱哪会有幸福可言?我杀人挣钱，就是为了娶你，带你到一个美好的地方，男耕女织，永享天伦之乐……”

“俺也是！”侠女俏丽的脸上泛起红晕，收了剑，很羞涩地说：“俺终于盼到了这一天！”

刺客趁侠女不备，一剑刺向侠女。很红的血从利剑上浸出来，然后像线一样朝下垂滴。侠女怅然地望着刺客，问：“也有人出了大价钱吗?”

刺客点点头，很小心地抽出血剑——侠女倒了下去。

刺客望了一眼倒地的侠女，跪下去，说：“有人出一万两要我取你的人头，其中也有他们雇你杀我的五千两！”

“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干?”侠女睁着痛苦的眼睛，不解地问。

刺客摇摇头说：“不知道！”说完，收拾起地上的银两。刺客刚一转身，一把利剑飞进了他的后心。

刺客艰难地扭过头，望着侠女，苦楚地笑笑，然后艰难地走过去，对侠女说：“还你的剑。”

侠女抓住剑柄，极其小心地将剑拔出，不解地问：“你既然如此爱我，为什么还要害我?”

刺客下意识地用牙咬了一下嘴唇儿，说：“多年来，你是我挣钱的目的。可不知为什么，当我要挣钱的时候，一切都是为着你，而一旦见到钱了，就忘掉了一切，其中也包括你!”

“这大概是因为手段和目的距离太大，使你产生一种遥远的梦想!你终于醒来了!”侠女苦笑着说，“这大概就是你我所向往的美丽之地了！”

刺客爬到侠女跟前，努力和侠女躺在一起。他们互相看一眼，然后仰望苍天。夜影四袭，树冠开始模糊。有飞鸟在叫，发出归巢的信息。两个人的血开始交融，染红了一片草地。

刺客说：“不这样，像是我们永远也走不到一起了！”

“是的！”侠女说，“我们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刺客苦笑了一下，就用眼睛余光去瞅那钱。雪白的银子已浸泡在血水之中，红色的血开始朝银锭上浸蚀，银白的光泽终于被红色笼罩，一片阴森。

刺客伸出血手，开始抚摸侠女美丽的面庞。侠女脸上的红晕开始隐退，逐渐苍白起来。她艰难地伸出血手，努力朝刺客的脸上摸索……

二人忍着剧痛，拥在一起。

夜幕四合。

那条野狗不知何时踅了回来，开始很香甜地品尝着从他们伤口处涌出的鲜血……

1998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