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说欣赏:深山来客
(2022-12-11 21:23:50)分类: 小小说欣赏 |
深山来客
冷江
我至今都无法形容,七爷到底长什么样?
在奶奶的叙述里,七爷似乎总是游离在操家这个大家族之外,像一尾被鱼群抛弃的受伤的鱼儿,很多年里,七爷作为一个类似远房的亲戚,并不被大家所关注。直到那一年正月,七爷的一儿一女活蹦乱跳地找上门来。
那时候,我们一家子正围坐在堂屋里看电视,春节期间上映的港台剧《海鸥飞处彩云飞》,情节环环相扣,着实让人牵肠挂肚。
当兄妹二人突然出现在我们眼前,喊奶奶“小姐”时,我有一种被岁月嘲弄的感觉袭遍全身。而奶奶则猛然睁大了眼睛,定定地看了来人许久,才迟疑地问:“你们是——七爷的小孩?”
当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奶奶激动地站了起来,慌慌张张地往门口迎去。
七爷虽然属于操家下江南的第二代长辈,但论年龄反比奶奶还要小。七爷的儿女与奶奶同属第三代,因此喊奶奶“小姐”并无不妥。
如果说,下江南后,操家最对不起的人,并不是为了在刀尖上舔血而惨死在黑水滩的大爷和六爷,也不是兵荒马乱被国军掳走的二爷和三爷,更不是下了石门山后郁郁而终的四爷和五爷,而是八爷和七爷。八爷自不待言,为救新四军主动舍弃了年仅二十来岁的青春年华。而七爷的出走却像一块幽暗的伤口让所有人都堵在心里。
那是操家人从石门山下到山下的第二年。那时四爷刚被刘向阳举荐为生产队长,五爷则走马上任村小学的代课老师。那天下着雨,七爷裹着薄薄的秋衣怯生生地走到四爷面前,四爷正坐在堂屋里独自饮酒,眼睛都没抬:“小七子,一起坐下喝一杯?”
七爷没有回话,定定地杵在那里。四爷这才抬眼看了一下七爷:“有事?”
“四哥,我——”
“有话就说,别跟个娘们似的!”四爷平日就瞧不上七爷的懦弱,常常拿老太爷的话敲打他:“当年老太爷带俺们下江南时,常训导我们,不长牙的鱼是最早被吃掉的鱼,不长角的牛是犁地最不济的牛!”
“我要去赛虎岭!”七爷的话像从热锅里蹦出来的黄豆,滚烫滚烫。
“什么?赛虎岭?”四爷搁了酒杯,从头到脚上上下下打量七爷,像是第一次瞧见七爷。
“还是上回说的那寡妇?”四爷的酒像一下子醒了,嘴里冒的全是凉气。
那天晚上四爷在床上翻来覆去,一夜无眠。
早上醒来,四爷招呼五爷和七爷一起坐到堂屋的八仙桌上。四奶奶忙招呼妇女们端上玉米糊和咸菜疙瘩。
四爷呼哧呼哧一连喝了两大碗玉米糊,这才用手掂了根咸萝卜扔进嘴里,嘎嘣嘎嘣有声有色地嚼起来。七爷站在桌子边上没敢坐。五爷笑着看了看四爷说:“吃饭吧,老七!”
七爷还是不敢坐。四爷吃完了,抹了抹嘴,大声说:“去吧,小七子!人各有命,天各一方!”
第二天,七爷起了个大早,一趟一趟去河里挑水,把家里三口大缸全装满了,又去院子里劈材,一截截木材就像一只只野鸭子被一个个开膛破肚。完了,七爷又去抢妇女们手上的竹枝条把,将院子里的地面清扫得像才刮过胡子的男人的下巴。
四爷端了杯热茶,慢悠悠地品着茶,看着七爷忙来忙去一言不发。
五爷上来夺了七爷的条把,将七爷按在椅子上。
大屋里鸦雀无声,七爷满脸都爬满了泪水。
没有吃一口早饭,七爷扛起昨晚上捆好的几件旧衣衫,头也不回就出了门。
奶奶说,七爷走后,四爷的酒喝得更大了,五爷回回从学堂回来一路上总是闷着一副忧郁的脸。
从那天起,操家人很少有人再提起七爷。就像是被生生从户口簿里把名字给划去了。七爷从操家人的日子里消失了。
这么多年了,七爷再也没有回来过。像远嫁的女人,一去不回头。
看见七爷的一对儿女,奶奶像是看见了七爷自己。
多年以来,在操家人心里,七爷是最窝囊的代名词;在山里人眼里,七爷作为一个倒插门嫁给寡妇的男人,那就不能叫做男人!
不知道这么多年来,七爷的心里是怎么过来的。
奶奶含泪看着这俩兄妹,摸摸这个的头,拍拍那个的肩,完了,问:“你大好吗?”
“好着哩!”,哥哥抢着回答:“我大自学木工,是赛虎岭最好的木匠。”
奶奶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又问:“你妈对你大好吗?”
这回妹妹抢着回答了:“我妈说我大是咱家的大熊猫——要重点保护!”
后来,奶奶告诉我,这俩兄妹都不是七爷亲生的。七爷当年入赘过去时对七奶奶有过承诺。
七爷说,承诺是不能变的。就像血脉亲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