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色演员

梁晓声

父亲去世已经一个月了，又有电话打来：“梁晓声，我们想请你父亲演个群众角色啊！”

 “我父亲已经去世了……”

 “去世了？对不起。”对方的失望大大多于对方的歉意。

我静静地坐着，回想起了父亲当群众演员的许多往事。

父亲在他74岁时开始了他的“群众演员生涯”。他演的尽是迎着镜头走过来或背着镜头走过去的“角色”。不同的服装，使我的老父亲在镜头前成为老绅士、老乞丐、摆烟摊的或挑菜小贩……

不久，便常有人对我说：“哎呀晓声，你父亲真好。演戏认真极了！”父亲做什么事都认真极了。但那也算“演戏”吗？

有一天夜里，下起了大雨。我被雷声惊醒，恍恍地发现父亲披着衣服坐在客厅吸烟。我不安地询问：“爸，你怎么了？为什么不睡？”父亲叹了口气说：“唉，我为我们导演发愁哇！他就怕这几天下雨……”

我嘟哝：“你替他操这份心干吗？下雨不下雨的，与你有什么关系？睡吧睡吧！”

 “有你这么说话的吗？”父亲教训我道，“全厂两千来人，等着这一部电影早拍完，早通过，才好发工资、发奖金！”

天亮后，雨还是那么大，父亲开始找雨具，说要到拍摄现场去，万一导演决定拍了不能找不到他。我说：“爸，我打个电话问问你们剧组吧？”父亲不语，算是默许了。于是我就到走廊去打电话——其实是为我自己的事打电话。

回到屋里，我对父亲说：“电话打过了。你们剧组今天不拍戏。”

父亲火了，冲我吼：“你怎么骗我？！你明明不是给我们剧组打电话！我听得清清楚楚。你当我耳聋吗？”他怒气冲冲地就走出去了。我站在窗口，见父亲在雨中大步疾行，不免羞愧。对于这样一位太认真的老父亲，我一筹莫展……

记得有一天晚上，是一个星期六的晚上，我们全家一起包饺子，父亲擀皮儿。忽然父亲喟叹一声，喃喃地说：“唉，人啊，活着活着，就老了……”我、妻、母亲面面相觑。

吃过晚饭，我试探地问：“爸，你今天又不高兴了吗？”父亲说：“高兴啊，有什么不高兴的？”我说：“那你包饺子的时候说什么老了……”父亲笑了：“昨天，导演指示——给这老爷子一句台词！我那么说你听着可以吗？”

我笑了：“爸，到时候不会让你自己配音，得找个人替你再说一遍这句话……”

父亲不高兴地说：“要是都像你这种态度，那电影能拍好吗？老百姓能愿意看吗？一句台词，光是说说的事吗？脸上的模样要是不对劲，不就成了嘴里说阴，脸上作晴了吗？”

父亲是一位获得过无数次奖状的优秀建筑工人，并且这件工作几乎伴随了他一生。一座座宏伟建筑是建筑工人们一砖一瓦盖起来的，正是那每一砖每一瓦，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十几年、几十年……培养出了一种认认真真的责任感，一种对未来之大厦矗立的高度的可敬的责任感。

他们明知他们所参与的，不过一砖一瓦之劳，但他们却甘愿通过一砖一瓦之劳，促成别人的广厦之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