脱帽

袁良才

爷爷至死都念念不忘他的战友王二蛋。

爷爷活着的时候，每年清明节都要去苏中烈士陵园祭奠王二蛋。

爷爷说，王二蛋是他亲自招到部队上来的。那是抗日战争进行到最艰苦的阶段。新四军在苏中与日伪军不断作战，歼敌无数，但自身也损失惨重。爷爷当时在师政治部工作，首长派他到地方上去招收新兵。爷爷就是这个时候认识王二蛋的。

王二蛋操着满口苏北腔，看样子才十七、八岁，又瘦又高，眉目很清秀，似乎还有些腼腆。

爷爷问他，为啥当兵？王二蛋说，吃饱肚子呗。不是说，吃菜要吃白菜心，当兵要当新四军么？

爷爷挖二蛋一眼，皱了皱眉头，咕哝道，就这革命觉悟，还想参加我们新四军？你不是去打日本鬼子，是来混饭吃的呀？

王二蛋急了，扯住爷爷的衣角，唾沫横飞地赶忙解释道，首长，我没念过书，不会说话。小鬼子烧杀抢夺，乡下的田没法种了，我来队伍上就是为了混饱肚子，好打日本强盗呀！

爷爷听二蛋这么一＂圆＂，脸色就＂多云转晴＂了，擂了下二蛋瘪塌塌的胸膛，别说，是这个理。

爷爷让人登记王二蛋的姓名，突然爷爷撞了邪似地一激灵，咋呼道，这大热天的，二蛋你小子咋焐着个马虎帽？

王二蛋白净的脸一下子红了，他不自觉地往后缩了缩，搪塞道，没、没什么……穿衣戴帽，各有所好嘛。首长你、你，大热天的，不也戴着帽子？

爷爷笑了笑，你小子，这嘴巴还真不是吃素的。脑瓜子没病就成！王二蛋，你光荣入伍了。

二蛋高兴得欢呼起来，直蹦高儿，一只手却下意识地护着马虎帽。

王二蛋被编进了新兵连，爷爷被上级任命为连长，作战前的短暂集训。哪曾想，新兵连刚开张没几天，通讯员气喘吁吁跑来报告爷爷，连、连长，不好了！那个什么二蛋跟班长李三打起来了！

不像话！走，去看看。爷爷气不打一处来，立马跟随通讯员赶往训练场。到了现场，爷爷肺都气炸了，二蛋和李三还相互搂抱着没分出个高下呢，两人滚得浑身都是泥。

爷爷大喝一声，都给我住手！小鬼子还没打，自己人先干上了！你们还有点革命军人的样子吗？！说！为啥打架？

李三脸上被王二蛋挠了好几条血道道，李三垂头丧气地说，二蛋没肚量，开不起玩笑……

王二蛋身上的军装被李三扯乱扯破了，军帽却依然戴得齐整。二蛋脸色苍白，一跺脚，气呼呼地叫道，连长，有这样开玩笑的吗，还是班长！他、他，非要掀我帽子！

爷爷一听打架原由，简直有点哭笑不得，乱弹琴！李班长，你咋一点正形没有，掀二蛋帽子干什么？见李三支支吾吾的浑身不自在，其他战士在掩嘴偷笑，爷爷又忍不住批评起王二蛋来，毛主席说，团结紧张，严肃活泼嘛。李班长的做法是欠妥，可二蛋你打架更不对呀！

连长！你……王二蛋跺了跺脚，眼圈红了，嗓子硬了。

爷爷关了李三和王二蛋的禁闭。 

战事吃紧，新兵连很快开赴抗日前线。在一次阻击战中，新兵连子弹打光了，爷爷率领战士们同鬼子展开了肉搏，鬼子被打退了，新兵连也牺牲了不少战友，其中就有李三。

硝烟弥漫，残阳如血，爷爷率幸存战士向烈士们行脱帽礼！

这会儿爷爷如遭电击般地看见，王二蛋一丝儿迟疑犹豫也没有，庄重地揭下他须臾不离的军帽！他的头上似童山秃岭，稀稀拉拉的少许头发仿佛霜打的芭茅草……

爷爷这时才知道，王二蛋为啥大热天焐着个马虎帽，参军后军帽也是日夜戴在头上。爷爷还为此当众表扬过二蛋＂军容整齐＂呢！

帽子之谜揭开后，爷爷趁一次单独和王二蛋在一起的机会，故意拿自己说事：俗话说，人无完人，金无足赤。听说咸丰皇帝是个瘸子，我脸上不也雨打沙滩万点坑吗？人只要不被自己打倒，就无往而不胜！

爷爷欣喜地看到，王二蛋如遇知音般，感动得差点落下泪来。爷爷暗自得意，二蛋这小子的心结怕是解开了吧。

可是，爷爷错了。

在一次对日军的破袭战中，王二蛋挟着炸药包匍匐着接近敌炮楼，然后点燃炸药包扔了过去。一声巨响，炮楼炸上了天，二蛋倒下了地。爷爷冲上去，扶起二蛋，二蛋还没有断气，他用乞求的眼神对爷爷说，帽……帽子……

爷爷浑身一震，他瞬间明白了王二蛋的意思，爷爷颤抖着从地上捡起一顶已被鲜血染红的军帽，庄严地给二蛋戴上头顶……王二蛋头一歪，走了。

胜利的微笑永远凝固在了他的脸上。

爷爷对我说，哪知这王二蛋人小鬼大，关键时刻出了纰漏。师报长得花儿朵儿似的记者秦岚下我们连队采访，听说了二蛋的死讯和英勇事迹，又感动又伤心，哭得稀哩哗啦的。她抽噎着说，上次她下连队，王二蛋偷偷送给她一支派克钢笔。这事被好事者捅到师部，二蛋的战斗英雄刚要批呢，这下好了，一切缴获要归公，王二蛋犯纪律了，功过相抵，只评了个烈士。这事闹的。

七十年后，爷爷还为二蛋愤愤不平，爷爷觉得特别对不起二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