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说欣赏:父亲的口头禅
(2022-11-01 17:58:40)分类: 小小说欣赏 |
父亲的口头禅
王 荀
父亲是个农民,一辈子与土地打交道,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手中有粮,心里不慌”,是父亲的口头禅。
那时是大集体,凭工分吃饭。家里劳力多,挣工分多,分得粮食就多。家里劳力少,挣工分少,分得粮食就少。我家六口人,父亲是全劳力,每天挣十分,母亲和三个姐姐,和男劳力一样干活,甚至比男劳力干得还多,每天只能挣七分。到头来,往往是还没到夏季分麦子、秋季分玉米黄豆的时候,家里就已经揭不开锅了。看着饿得直哭的儿女,父亲胳膊夹着布袋,东奔西走,到亲戚家借粮,日子过得紧紧巴巴。
有天,父亲放牛回来对母亲说:“南坡沟边有片荒山,可以开垦成地。”
母亲苦笑道:“那片荒山土薄,酸枣刺、料姜石多,开垦起来不容易。”
父亲脾气倔,看准了的事就要做。父亲早出晚归,背着镢头,挑着箩筐,上山开荒,脸晒黑了,人也明显消瘦。
一个周末的午后,母亲站在村口不时地往南山张望,左等右等不见父亲回来。“虎子,把刚蒸的红薯,给你爹送去。”听了母亲的话,我用小手巾包了两个热气腾腾的红薯,沿着曲曲弯弯的羊肠小道,一高一低,气喘吁吁往山上走。翻过一条沟,拐过一道洼,我看到父亲正挥舞着镢头,开垦荒地。
父亲上身光着膀子,脊背早被太阳晒得黝黑,穿背心的印痕与周围的皮肤,形成明显反差。下身穿的裤子,补丁挨补丁,特别是屁股上那块大黄补丁,与灰黑补丁颜色不搭,显得格外耀眼。
听到我的叫声,父亲转过身,呵呵地笑着,额头上岁月留下的皱纹舒展开来。“虎子,你也吃吧。”父亲一屁股坐在镢头把上,接过红薯,让我吃。我摇了摇头,对父亲说:“我吃过了,你吃吧。”其实,我也没吃,看着父亲辛劳的样子,想让他多吃点,吃饱了才有力气干活。父亲真的饿了,三下五除二,就吃完了两个红薯。歇了一会儿,父亲从衣兜里掏出旱烟袋,将烟锅伸进烟布袋,装好烟丝,抽出来端详片刻,“刺啦——”一声,用布满老茧的手划着火柴,点燃,吧嗒吧嗒地吸起来,张合之间,一股股烟雾顺着嘴角升腾而去。父亲抽完烟,将烟锅头搁在鞋底嗑几下,把里面的烟灰嗑掉,挂在树杈上,继续刨地。
看到父亲忙碌,我也不想闲着,提着箩筐,捡起父亲刨出的料姜石,一筐一筐往出运,倒在地边的杂草丛中。看到父亲光着脚丫,我也脱掉鞋子,来回穿梭在松软的土地上,格外舒服。接着,我把父亲刨掉的酸枣树,一棵一棵拉出开拓地,正要往山沟下扔时,父亲拦住说:“这个酸枣树别扔,种好庄稼后,围在地边四周,可以阻挡牛羊牲畜进地踩坏庄稼。”
大约两个月光景,父亲开垦出半亩坡地。土地是父亲的命根子,是父亲的期盼和念想。那年,父亲把这块地种了玉米,还套种了黄豆,有空就背着锄头往地里去,除草,施肥。看着绿油油的庄稼,父亲两眼放光,一向不爱说话的父亲,突然哼起歌来,那神情,像变了个人似的。到了秋天,山上的庄稼丰收了,我们全家人挑着箩筐上山收玉米,悄悄担回家,倒在楼上晾干。晚上剥玉米籽,是一家人最快乐的时光。第一年,那半亩地就收了两大缸玉米、一大缸黄豆,比集体分的粮食还多两倍。
父亲双手掬起玉米籽,激动地说:“咱家还没见过这么多粮食。手中有粮,心里不慌。”
父亲把借亲戚家的粮食,一个一个还清了。没有外账,心里舒坦,日子顺畅,父亲整天农活不离手,曲子不离口。
我家住在洛河沿岸,是个有山有水交通便利的地方。大姐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不少媒人上门提亲,生活条件都好,可父亲不同意,偏偏把大姐嫁到深山沟里。我问其中的原由,父亲蹲在地上,叼着烟嘴,抽了几口旱烟,得意地说:“把你姐嫁到深山沟,看着交通不便,可那里山高地阴,一年四季旱涝保收,不会缺粮食吃。住到有粮食吃的地方,就是好地方。手中有粮,心里不慌。”
有了山上这块地,夏天收麦子,秋天收玉米,我家再也没有为缺粮食而发愁过。
后来,二姐三姐相继出嫁。大学毕业后,我在城里参加了工作,买了房子买了车,逢年过节,总要回家与父母团聚。临走时,父亲让我捎两袋面粉,我摆手不要,父亲说:“这是咱家种的小麦,绿色环保,吃着放心。”
转眼又过了几年,父亲的年纪越来越大,腰弯、背驼、耳聋,不能接打手机,膝关节骨质增生,治疗效果不佳,行走十分艰难。二姐的家离父亲近,三天两头去伺侯父亲,还给父亲买对拐子。
中秋节到了,我开车回到农村老家,心想一定要把父亲接到城里,无论如何不能让他老人家呆在农村。推开大门,院里空落落的,没有父亲的身影。我心急如焚,忙给二姐三姐打电话,二姐三姐说父亲没到她们家去。我问左邻右舍,都说没见。父亲去哪儿?突然,我想起山上那块地,转身往山上跑去,远远看到地头的那棵树上靠着双拐,拐上挂着旱烟袋。近了,我看到父亲跪在绿油油的玉米地里,双手握着锄头,正在除草,不时地挪动着双膝,脸上豆大的汗珠往下淌。
此刻的父亲,俨然就是一尊神奇的雕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