抓 赌

吴金良

当年，下坡村是全县最穷的生产大队。年终结算，一个工（10分）才值一毛六。

顶着全县穷字之冠的下坡村，居然被举报有人聚赌！

举报人常大年，是下坡村生产大队三小队的队长。看这身份，举报应该可靠。每天聚赌的时间、地点，说得有鼻子有眼。他缩着肩膀吸溜鼻涕：你们抓抓吧，见天这么赌，一冬下来还活不活！

派出所干什么的？农闲、年前，主要任务就是抓赌。可是抓下坡村的赌局，没人愿意去。穷山恶水出刁民，那村的人，穷横，不好惹。抓赌又不是抓杀人犯，犯不着玩命。

没人去，李英明只能自己带着陈圪瘩去。陈圪瘩和李英明一样，也是退伍兵。李英明说什么，他听。

俩人骑着一辆自行车，你带我一段我带你一段，12华里，一会儿也就到了。冬闲，农人们早睡。才九点多，村里就静悄悄的一片死寂了。

按图索骥，门口有个卸掉轱辘的小推车架子，斜靠在土墙上，一找就找到了。

没院门的小院，北房三间，土坯到顶，又矮又破。掀开门口的草帘子，推门就进。东间屋有亮光，李英明大步跨入，说：都别动！

五六个人围着一张小炕桌聚精会神拱牛，没人抬头。地上、炕上，几个看热闹的一起回头，见是警察，一时错愕。李英明和陈圪瘩倒有点儿不适应了，警察进门还这么镇静的赌局，没见过。一群刁民，还真是穷横啊！

李英明上前，一把捂住桌上的牛子牌。陈圪瘩门神一样站在屋门口，虎视屋内。几个赌徒这才罢手，各自往炕里边挪了挪。

村里没通电，桌上一灯如豆，映着一副乱七八糟的牛子牌和一些毛票、钢镚。看样子，彩头不大，可也千真万确是赌博。

昏暗中，有个赌徒吸溜一下鼻子。李英明定睛一看：常大年？你怎么在这儿？

我，我怎么了？

李英明咽口吐沫没再理他。再仔细看，能认出来的有大队长、村书记、大队会计……下坡村头面人物差不多到齐了。李英明冷笑一声：行啊你们，村干部队干部，带着头儿的赌博，我看你们是一槽烂了！

村书记从坑里头往外凑了凑，坐直了，环视四周：也没外人，李所，跟你说实话吧，我们不是赌博。

陈圪瘩指着桌上：没赌博，耍呢是吧？

也没耍，我们……书记伸手从小炕桌底下摸出一个针线笸箩，颠了颠，放在桌上。笸箩里，是几张毛票和钢镚。书记说：要说赌博也是赌博。就是一条，不管谁输了，就把钱搁这里头；赢了的不许装兜里。

常大年在黑影里找补一句：这么说吧，进这个屋的，都是输家。

怎么回事？俩民警没听说过这么赌的，看着书记，听下文。

书记咳嗽了几声，仰起脸：我没能耐，我们忒穷。我们穷得张不开嘴也伸不出手，没法子呀！

除了俩警察，满屋子的人都垂下头。

李英明还是没听懂，气得掏出黄铜手铐扔在桌上：穷还赌？信不信我把你铐起来送公社去！

书记伸出双手：你铐吧，我也没脸当这个书记了。

常大年扑过来一把按住了桌上的手铐：李所，常发常大爷你知道吧？

常发，那个双烈属？

嗯，就是他老人家。俩儿子都是打日本牺牲的，剩下个老三儿子凑合着养他。头几年老三下水库摸鱼，淹死了。我大伯年年冬天犯哮喘，大伙儿这是给他凑钱买药呢。

李英明吃惊：常发是你大伯？

常大年低下头：他是我爹的亲大哥，按说我是该养着，可我哪有那个能耐啊！

李英明有点儿明白了：所以你就……

是，我不能见天看着乡亲们给我大伯这么凑药钱，我宁肯卖血也看不下去了！

常大年带了哭腔。座中有人推了他一把，他歪向一边；那边又有人推了他一把，他又歪向这边。推他的人，何其温柔！

书记说：咱要是挨家挨户捐吧，有的人家是真拿不出钱来。我就想了这么个馊主意，拱牛赌钱，谁输了谁拿出钱来往一块儿凑。玩的小，都没钱啊，一张牌一分钱，一晚上凑个一两块钱……

李英明不说话，开始掏衣兜，连纸币带钢镚儿，都放在笸箩里。陈圪瘩也凑过来，掏钱。

出了村，坐在后座上的陈疙瘩叹了一声：这赌抓的，大老远的跑一趟，连口热乎水也没喝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