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参加一个饭局，见到青岛两个诗人，一个是在1998至2001年历时三年多从事“诗歌万里行”旅行、会见、访谈和考察，并写出《中国诗歌考察：1998-2001》的陈蔚，另一个是青岛诗人三叶。

    陈蔚为人低调，少言寡语，只在退场时给我们说了几句圣经里的话：神爱世人，甚至将他的儿子赐给我们，叫一切信他的，不至灭亡，反得永生。三叶酒量浅，酒至半酣，搬了椅子到一边旁听去也。

    饭局散去之后，又被老贾和宝山哥拉着去延安路吃烤鸡爪，大快朵颐，直至凌晨两点多。今天上网搜了搜，陈蔚的诗找到几首，写得倒是不错。可惜没有搜到三叶的作品，也难怪，听三叶的口吻，似乎对电脑与网络不甚了解的样子。

    附上一首陈蔚的代表作——《哪里有什么诗》。

 

哪里有什么诗
□陈蔚
 

一

哪里有什么诗
你把背对着我
慢慢将衣服脱下来
你露出伤疤
像黑洞洞的枪口
我还没来得及惨叫
就倒在天空下

道路的两旁
长着愚蠢的树木
它们徒然地向天空
举着满身的手臂

 

哪里有什么诗
你走进一幢居民楼 看到的是
楼梯过道里堆满了垃圾
从许多的家庭
传出死一般的寂静
从许多的窗子
溢出水一样的忧伤

在港湾里
船只颤抖地挤在一起
它们寒冷的影子
被水波打击得粉碎

 

哪里有什么诗
半路上 你走不动了
没有人会停下脚步
问一下你怎么了

一支刚刚开放的花
被一个女孩踩在脚下
而这个女孩只顾闪躲着
对面男人的耳光

在时间里你像一个溺水者
总不能打捞自己
你成长着壮大着
被浸肿了的大脑再不会收缩

 

哪里有什么诗
你背着水壶 饭盒和稿纸
梦想着浪迹天涯
实际上却哪里也不敢去

每天提前十分钟上班
把科长的桌椅擦干净
在当官的都开会的时候
偷偷地拿出全国地图
用铅笔划来划去
在你的天空上
跑着许多水车
它们洒下的光芒
比太阳洒下的还多

人们疲倦地走在生活的坟墓里
在饥饿的时候只相信炊烟
在寒冷的时候只相信火

你盼望着某人
能满足你的一部分期待
可他迟迟没能到来
后来你亲自登门拜访
才发现他留的地址是假的

 

哪里有什么诗
只不过我们还年轻
只不过你是男的
而她是女的

每一个人 都可以掠夺你
对你说 这 不是你的
每一个人 都可以推开你
告诉你这里没有你的地方

在工厂里
愤恨 只能从烟囱里冒出
到处传染着腐烂的病疾
职工们每天做工间操
时刻防备着被腐疾缠身
他们传阅文件时戴着手套
打电话戴着口罩
职员们像爬行类动物
互相对着面或并着肩
一发现腐烂的同类
就欢呼着猛扑上去

 

哪里有什么诗
恶梦追赶着人们
如同追赶一群走狗
你被迫从七层楼上跳下
第二天醒来发现
你的尸体仍躺在床上

即使你吃得再饱
也发现不了粮食的灵魂
它们一遍遍地掠过地面
消失在另一个世界

人们把当英雄的机会
都让给别人
人们用热水洗脚
然后坐在被窝里
看英雄们成为军政要员
或被拉出去枪毙

半截入土的老人
眼巴巴地看着
黄色的原野越来越高
阳光一天天地变稀
而落叶着地的声音
也一夜比一夜沉重

 

哪里有什么诗
你不能
在中山路上摆满桌椅
让互不相识的人坐下来交谈
也不能
让所有的车子都停下来
向死难的理想们致哀

人们做梦的死后
从四面八方走到一起
三只翅膀的鸟群
把天空涂抹得血红
海的手指
伸得越来越长
走出水面的礁石
挡住了人们的去路

只有欺压 而没有抗争
只有凌辱 而没有控诉
只有伤口 而没有绷带
只有罪恶 而没有判决

 

哪里 有什么诗

 

二

时光不能倒转
不能回到他还没死前
他们已不能再次相约
从地下室逃往地面

无人驾驶的车辆
天天横冲直撞
支离破碎的面孔
不断升上天空

你的愿望是草
永远任人践踏
你的目光是水
总被阻挡而归

阳光好冷
如同大片的雪花飘落
黑色的飓风
把土壤的皮肤揭开
你才发觉大地会站起来
会伸出坚硬的手掌
把你的愿望和心情
打击得粉碎

哪里有什么诗
人类是泥土
如果没有灾难
原野将多么荒凉
从海洋上吹来的风也变得干燥
乌鸦只能不停地不停地飞
而找不到落脚的地方

在新的一年里
总有些变化与去年不同
有的人到了结婚的年龄
有的人病情还要加重

哪里有什么诗
人类的罪恶
像海浪掠过田野
栖身于新鲜的肉体

这么多的肉体
有的已锈迹斑斑
它们互拥挤擦着
产生不出火花
却彼此留下伤痕

这么多的肉体
用仇恨交换仇恨
它们是如此惊人的类同
一不小心你就会认不出自己

谁能够想到你
会在身体之前死去
在干燥的路上走动久了
你就只好自燃

不断有人走成画面
扑倒在路边的墙壁
眼睁睁地看着别人走过
却再感不到别人的呼吸

哪里有什么诗
从自己的喉咙中
只能发出别人的声音
在自己的子宫里
只能孕育别人的杂种

一点点地 他的呼吸
在你身体的绿洲上制造沙丘

地球越来越庞大
人越来越渺小
即使在凌晨三点
也能听到有人在叹息
在为有一点思想而烦恼不已
也能听到有人的血液
突然终止了汹涌
伤口终于像嘴巴一样
紧紧地闭紧了

在很远的地方就能听到
许多新鲜的喉咙
从非常险恶的地方
一点一点地生长出来

我们来到世界上
已经说过多少的话
而我们谁又曾
真正抵达过

哪里有什么诗
你伤好已多年
每个星期有六天按时上下班
在丈夫和孩子中间
你无处栖身

怎么能随便地
在别人身边停留
人的感情哪怕只站一小会儿
也会留下一座庞大的建筑

青春的身体
只在别人的手指下才会开放
而别人随时会
突然地抽回手去

进了精神病院
你才得到一点安慰
才知道不幸
并不只属于你一个人

随便找个医院进去
看看生命是怎样容易受难
看看生命和死亡之间
只隔一点什么

哪里有什么诗
只能在没有希望的时候
也不绝望
只能在没有欢乐的时候
也不悲伤

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
也很少有真理和正义
能够站立起来的
只有脱掉血肉的白骨
能够一直往前走的
只有迈出眼眶的黑色水珠

人们守着这个世界
一有机会就离开自己
只有彻底地离开自己
才能安全地寄存在
这个堆满尸体的世界上

 

三

历史在梦中也要屠杀
也要在大道的两旁挂满尸体
让飞鸟像石块一样撞落在地
把翅膀摔得粉碎

泥土有多少种愿望
天上就有多少种鸟
夜深人静的时候
就能听到历史在翻身
泥土的伤口张开
唱着没有歌词的歌
哪里 有什么诗

历史一觉醒来
土地就会出一身冷汗
就会在太阳出来之前
结成寒霜

越来越多的人
走进期待的剧场
等待一个最愚蠢的人出现
思想家反复强调
场内严禁喧哗

小丑被迫从悬崖跳下
突然之间成为英雄
碰巧他的命大没死
就最终成为人物
历史被变成女性
以便奸淫
以便一次次地堕胎
一次次地受孕

从深深的墓穴里
也要挖掘出尸体
也要鞭打至裂
让生者明白：
历史 永远 有罪

哪里有什么诗
历史被放在菜板上
把粪便分发给人类 告诉说
只有这些是粮食

历史被人们踩在脚下
在地下很深的地方行走
土地因心痛而长出毛发
毛发上渗出绿森森的血

人们用瘦弱的肩膀
扛着一桩接一桩的罪恶
走在前面的人
一个接一个地倒下去
走在最后的便可以
指着遍野的尸体说：
這些是泥土
说：哪里有什么诗

人死的时候都很小
死后才开始长大
在土里长得越来越大
人少的地方长成大山
人多的地方长成高原

胎儿被关在母亲腹中
以便禁止纯洁的哭声
在世界流行

历史死去的地方
长出巨大的铜鼓
后来的人踩在上面
发出惊天的恸哭

哪里 有什么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