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的北京，一片春意盎然的景象，大雁北归，新芽初冒，万物复苏。

整整辛苦了一个月，云中之巅项目的复评定在这个星期六。

汪炎早晨起得很早，去跑步回来，就在厨房给严芒热了牛奶，蒸了鸡蛋羹，回到卧室叫他起床，“你这跑步老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可不行……”

严芒翻了个身，睡眼惺忪地抬起手示意妻子过来，汪炎坐到床边，他立刻懒洋洋地蹭到她怀里抱住她，瞑目片刻，才慢慢启开眼，“等忙完这个项目，就好好陪着你跑步……”

抚弄着严芒的头发，汪炎红唇一撇，“谁知道下个项目是不是更重要，工作总做不完……”

说着说着，汪炎看见一根白发，手劲稍一用力拔了出来，“刚刚焗过油，怎么还有白发……”

“都老了，长白头发还不是平常事……”

“行了，快起床吧，晚了……”

吃过饭，严芒穿好衣服，抱了抱汪炎，拿起公文包转身要走的时候，汪炎又叫住了他，瞳光幽幽一闪，“我……没事……”

嘴里这样说着，可汪炎分明地走上前去细心地帮他拉拉衣领，正了正领带，再用手轻轻地给他整理一下拂在额头边的发丝。她多少有点担心，万一竞标失败，严芒会怎么样，他今次付出的只比琼A项目多，想到这些，心里一紧，看见他这么一转身，在她的眼内，像刹那间走失了一件她最珍爱的宝物一样，于是情不自禁叫了他。

严芒安静地享受着妻子温情奕奕的关怀，近在咫尺，她的发香令他陶醉，真是，他记得去加勒比游轮前在首都机场就对汪炎说过，她让他陶醉，她是他心中最凝结于底的、散发着暗香的静夜幽兰。他心里知道，汪炎会担心结果对他的影响，但他对自己的作品有信心，那不仅是自己才华的结晶，更有对家乡的深厚感情。可现在对她说什么，她都会担心，只有用结果来宽慰她。

于是两人就这样以表里一致的神情默然相对着。少顷，严芒就势搂住她的腰轻轻吻了汪炎的发际，才离开家门。

竞标阐述是由严晓磊主讲的，严芒在台下认真地听着儿子的讲述有没有漏洞，是不是得体，一直低头、抬头地做着笔记。

正在进行中的时间总是过得很快，当评审主委会最后宣布标的获得者是北方建筑第二设计公司的时候，严芒真的是热泪盈眶，没有多想，他吩咐了丁主任晚上全院要开庆功会之后，一个人打车回了家，汪炎还等着他的消息，这种时刻，最愿意分享的那个人一定要在身边。

刚出评选会场，就被谭耀华拦住了。

“严总，请等一下……”

“谭先生……”

“祝贺严总了……”

“哦，谢谢，谭先生有事？”

“是这样，我希望严晓磊和会会能和我一起去美国，严总能不能劝劝小严……”

“这个应该问会会吧……”

“我想小严出去，会会就应该会同意……”

严芒没有说话，思忖着。

看他迟疑，谭耀华眼睛里流露出一种哀伤的神情，“严总，你也是父亲，我想你能体会到一个做父亲的心情……这么多年我在国外，没能尽一个做父亲的责任，现在很想补偿……”

“谭先生，我只能说我尽量试试吧……”

“哦，那谢谢严总了……”

说实话，严芒并不想答应谭耀华这个请求，儿子是他的，他愿意自己的孩子在身边，况且他也不认为外国的月亮就一定比中国圆。更有一层，汪炎不会同意。尽管种种，严芒看见谭耀华的那份伤痛，心里就软下来，就像他说的，毕竟他也是父亲，总不能因为曾经的错误惩罚他一辈子吧，做人总要予人玫瑰，自己才手有余香的。

一路上这么想着就到了家门口，严芒这才努力平复了内心的波澜，装出一副沮丧的样子进门来。

开门声一响，汪炎马上出来，一见严芒一脸的阴云，她心里立刻浮泛起汩汩的心疼，这些日子以来丈夫那些起早贪黑的辛苦仍在脑海里翻腾着，一下一下敲击着她的脑壳，令她不能自已地想要痛哭一场，可是不能，她知道自己需要镇静，费了好大的力才压下了内心的不安，以平和的语言说，“竞标之前就说过，咱们毕竟还有那么多差距，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追上人家的……”

严芒脱了外套，背过身去，又一次抑制了自己激动的情绪才转过身来，汪炎把他的衣服挂在衣架上又说，“我都想好了，这些天你那么辛苦，我也一直忙，这下竞标结束了，我们去云南玩几天……”

看着汪炎一本正经的样子，严芒实在憋不住了，上前从她腋下抱起她在原地转了一圈，“我们赢了，竞标成功了……”

汪炎愣了一下，挣扎着让他放下自己，“真的？”

严芒笑语晏晏地点点头，“是呀，与大同历史文化的人文环境相协调的古典主义独特设计……”

汪炎用力在严芒肩上捶了一下，忽然地，她满腔热泪，一眨眼，泪水就溢出来了。

“怎么哭了……”严芒伸手把她额上的刘海拨开了，双手捧住了那张端丽清秀的脸，汪炎摇摇头，开心得抱住丈夫，用头抵着他的胸膛，不住地哈哈大笑，清爽愉快的声音响透了整间屋子，可眼中仍然满是泪水，严芒以手指轻轻地拭去她脸上的泪滴，将她紧紧抢在怀里。眼泪，有时候是一种无法言说的幸福。

他何尝不知道，妻子是高兴，就像自己听到这个结果的时候，也是满泪盈眶一样，她和他都知道这个结果太来之不易了。

对于沉寂了十几年、又有着极大事业心的严芒来讲，这是一份价值的充分而极大的肯定，实在是太重要了。这些年，他不是不愿意奋起直追，不是不愿意再现当年的辉煌，可是所有的成就都没人分享，他又有何创造的激情？人毕竟不是机器，总是会受到感情的左右。他曾经以为自己这辈子只有责任了，将儿子抚育成人，把岳母养老送终，而后与瑞芳到另一个世界去团聚，什么事业的辉煌呀、家庭的幸福呀都与他再没有任何关系了，万万没有想到，今天这两样与他最没有关系的事情确确实实地摆在了他的面前，而这一切都离不开眼前这个女人，没有她绝没有这一切，可这个他深深爱着的女人，她只愿意他高兴，要求那样渺小，那样无私，那样大方，那样真挚，这更增添严芒心上的心疼。

汪炎是太高兴了。尽管她仰慕严芒的才华，也相信终有一天他会再令人刮目相看的，但还是没有想到会这么快。说实话，这次竞标，她对失败是有准备的，对成功也有准备，但失败的准备多一些，虽然她竭力支持严芒，但有时候现实很残酷，她相信的只能是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这句话，但今天的的确确上天都成全。

严芒私下里跟儿子说了谭耀华的请求，他想来想去也没有告诉汪炎，怕她生气。严晓磊认真地想了想，反问父亲，“我妈不会同意，会会已经没有心思再出国，你呢？也不希望吧？”

“如果为了你的前途，我可以接受……”

“算了吧，为了一个出国，弄得众叛亲离不值得……再说现在二院的声誉都有了，我还是好好在这儿干吧……”

严芒嘴上没说什么，心上早已大乐，于是理直气壮地回复了谭耀华的请求。

再次回国的谭耀华项目落选，本把最大的希望放在对女儿的争取上，可一个谎言就把这事断送了，心情不好的他回了美国，但并不表示这事就算完，汪会会到目前为止，始终是他谭耀华唯一的亲生骨肉，所有财产的唯一合法继承人。

时间过得真如白驹过隙，转眼都五月了，离着农历四月初八还有几天的时间，严晓磊和汪会会就开始商量，要给父母补办一个婚礼，对，还有王娴雅也跟着表哥、表嫂一起策划。

在北京读书近一年，娴雅一直受着舅舅和舅妈的关爱，节假日总是像回到自己家里一样，且多数时间她是和汪炎在一起，从舅妈那里，王娴雅得到了她可能这近二十多年都没有过的教诲，与舅妈的感情也与日俱增。

就在最近，王娴雅亲眼看到舅妈的工作作风，这让她对舅妈的敬重更加纯厚。

娴雅的课程不紧，所以她想在课余打一份工增加一点社会经验，因为她也是学设计的，就想找舅妈帮忙。汪炎在一个工作日的中午叫娴雅到一院来，带她去见一个朋友。

可当王娴雅来的时候，正赶上汪炎处理设计五组交上来的设计稿。

总经理办公室里，汪炎厉声责问组长，“这图纸你看过？都没找到问题？是不愿意找还是没有能力找……”

这个四十岁模样的男人马上申辩，“汪总，我们以前一直是这样处理的……”

“以前……上次针对这种问题，公司的审图会上是怎么说的，你不是不知道吧……过去这里是设计院，现在是设计公司，这些得过且过的图纸怎么向甲方交代……”

“汪总，那我们再改一改……”

汪炎瞪着双眼大声道，“还改什么改，全部重做……”

“来不及呀，时间不允许……”五组组长急嚷到。

“立刻向甲方说明缘由，损失由我们赔偿……”

“汪总，这怎么行，大家还等着这个图纸吃饭呢……”

一听这种话，汪炎立刻从椅子上站起来，嘴角向上微微一提，瞳眸里放出震慑的光芒，她这个表情妩媚却又决绝，看得人心上不觉有半点寒意，“既然知道，为什么不认真做？我宁愿你们骂我，也不能毁了一院的声誉……行了，能干不能干？”

“那好吧，汪总，我试试吧……”看着汪炎的样子，这个男人脑袋一缩，赶快答应一声就退出总经理办公室了。

王娴雅在虚掩的门外听到了也看到了全过程，不光是她，全公司的人都在门外听到了。

她还从来没有见过舅妈如此严厉，如此斩钉截铁，如此雷厉风行，那一份职业女性的风采太让她震撼，看着舅妈说话清简有力，举止流露气派，有着一种柔中带刚的气质在眉宇之间，动静也潇洒利落得使人愕然，无法不留下深刻的印象。要知道她看见的舅妈从来都是唇角逸着一抹怡然清新的笑容，举手投足间散发着温婉恬静的美，智慧里又隐隐透着无法拒绝的亲和力，让王娴雅特别愿意与她相处。

从表嫂汪会会那里间接了解的舅妈，以及这一年来在舅舅、舅妈身边所看到的种种都使得王娴雅深深感觉和体会到他们之间那份浓不可分的笃厚深情，所以她特别愿意为舅舅、舅妈操心他们这个补办的婚礼。

补办婚礼的主意是会会提出来的，可严晓磊举双手赞成。在自己成长的二十多年里，严晓磊对父亲的感情经历了崇拜、讨厌、心酸、恨铁不成钢直到现在的理解和敬仰的心路历程，可以说是酸甜苦辣咸五味俱陈，也正是亲眼见证了父亲的生活，他才真正知道了父亲的辛苦恣睢，更了解了今天他实实在在的幸福。更有岳母汪炎，在妻子那里感觉到母亲多年个人奋斗、独自抚养女儿的艰辛和苦痛，且他从工作到生活都在很早就看到了她那份看似大智若愚却不动声色的吸引力，她有一份海纳百川的容人之量，太懂得尊重、体谅和包容了，所以老说太累的父亲在她那里没有了压力，再不说累了。父亲重塑信心，认真执着地做着他的总经理，在母亲面前总情不自禁地露出他的那抹柔情去保护她、支持她。母亲也总是用她那芊芊绕指柔的一丝一缕网住父亲那颗沉睡已久的心。看着他们蹀躞情深、相得益彰，相互扶持、相互心疼，严晓磊完全懂得他们这份情之可贵，所以发自内心地想要多为他们做些事。

会会更不用说了，她曾经发誓一定要等母亲有了依靠之后，她才考虑自己。在她心里，自己与母亲是分不开的，她绝不会把母亲一个人孤零零地留下。对于公公严芒，说实话，她是真看不上，不仅外形与母亲的优雅相去甚远，行为和性格上唧唧索索、拖泥带水，让人觉得不像个男人。直到成了严家人，与他相处后才知道，母亲曾经警告她的话是真理，不要表面看人，要看他的本质。真是如此，现在她知道严芒是个真正的男人，不仅有担当有志气，还有着一颗对女人精致体贴的细心。尽管母亲沉稳内敛、冷静从容，可是幸福感还是会出卖她，让她无意中就透露了那份藏在心底里的甜蜜。

为了全家人，他们俩这一年里不知道怎样辛苦地操劳，一起承担、一起操心，就连当初结婚都是牺牲了自己的婚礼，成全了家人，所以会会和小磊一定要好好为他们补办一个属于他们自己的婚礼。

两个孩子以给姥姥、姥爷和小姨、姨夫等一家人庆祝结婚一周年的名义把汪父、汪母和汪俊夫妇以及严苍郭珍、严梅夫妻都接了来。

到了纪念日这一天，一大家子二十多人到了一家酒店的一个小厅里，汪炎和严芒在门口一直招呼家人都安顿好了才最后进门来。可一进去，不由分说，两人就被分别拉到小厅的更衣室里。

汪炎一进门，会会和白如雪就把一件婚纱递给她。

“你们这是搞什么鬼呀……”

“妈，今天你才是主角，我们要给你和爸补办一个婚礼……”

汪炎用手指了女儿的额头，“你又出什么鬼主意……”

“这可是孩子们的一番心意……还没穿过婚纱呢吧，我们那时候哪有这个条件啊……”白如雪给汪炎比划着说。

汪炎被白如雪和会会逼着换上了那套洁白的婚纱，又被推到穿衣镜前。

望着镜子里的自己，不年轻，也不漂亮，可是却神采飞扬，精神饱满，皮肤也因为保养得好而散发着光彩，自有着一份年轻女孩没有的风韵。对于严芒没有给自己一个婚礼这事，她多多少少有一些遗憾，毕竟这辈子她还没有穿过婚纱，而每一个女人都希望有这一刻，由父亲把自己交给那个将托付终身的男人手里。

等她走出更衣室的时候，小厅里严芒已经穿好礼服和全家人等着她了。

她一出现，众人都觉得眼前一亮，“姐，太漂亮了……”陈晓芳凑上来说。

汪炎话还未说出口来，心上就有一阵牵动，让她不自觉地羞涩起来。

严晓磊拨开众人，宣布婚礼开始，小厅里立刻响起了婚礼进行曲，严芒不好意思地被簇拥在另一边，手捧着玫瑰花，正不知道如何是好的时候，被众人推了一步，这才只好向汪炎走来。

两个人走到一起的时候，音乐停了下来，严晓磊拿起话筒，“今天是姥姥、姥爷，小姨、小姨夫，也是我和会会结婚一周年的纪念日……”小磊看了看父亲和母亲，又说，“更是爸妈的结婚纪念日，去年他们为了我们的婚礼能够举办好，没有办婚礼，今年我们全家人为他们补办一个……现在是不是有请新郎严芒同志讲话呀……”

严晓磊话音一落，会会带头鼓掌，“爸，讲几句……”

从儿子手里接过话筒，严芒还有点难为情，“真不知道还有这么一出，不过得谢谢严晓磊呀……”

“老严……这种不咸不淡的话就不用说了，你今天最重要的是跟我妈说该说的、想说的话……”

全家人拍手支持严晓磊。严晓垚还在一边起哄，“二叔，按照程序，你应该先讲一讲你和二婶的恋爱经过呀，是不是……”

“是该说一说，我这妹妹怎么被你骗到手的……”汪俊在旁边附和又说，“她可是发过誓不再嫁人的……”

汪炎看着汪俊，秀眉一立，嗔怪地瞪了一眼哥哥，“哥，你怎么也起哄……这有什么好说的……”

“看看，又护着严芒了吧，又没让你说，你着急什么……”刘月跟着丈夫的话也笑着逗汪炎，这话让汪炎一下子桃花满脸，不再说话了。

老太太坐在一旁笑着也说话了，“你们别太为难老严了，他是老实人……”

丁大熊忙插话，“姐夫才不老实呢……”

严芒眼神开始灼热，看着此刻在座的都是自己最亲最近的家人，心里已经被两个孩子的孝心感动了，再看了汪炎，虽然不好意思，可是满脸的幸福洋溢，他忽然觉得，妻子善解人意，不会为难他，可心里对婚礼这件事情还是有着女人独有的期盼。

拿起话筒，严芒终于开口了，“去年的今天本来应该给汪炎一个婚礼的，可是家里这么多人结婚必须要操持……让汪炎跟着我受累了……”说着话，严芒才终于转过脸来，面对着汪炎，伸出一只手，拉住她。

汪炎拼命地在忍泪，心腑的感动像温泉一样，自心口涌到脸上，烫得令人舒服，她将纤手伸出，按住了他拿着话筒的腕摇摇头，“没有……”

“汪炎，我爱你，我要给你一个家……”

一年前在办公室里说的这句话，现在再一次从严芒的嘴里迸出来，缓缓地、悠长地回荡在整个厅里。

两人仍旧是满脸笑容，满眼含泪，不同的是，汪炎抱住了严芒。而世界上最美妙的一件事是，当你拥抱一个你爱的人，他竟然把你抱得更紧。

所有人都被感动了，眼眶里盈满泪水，不管是会会和小磊以及汪父、汪母他们能体会到这份深情的，还是严梅、严苍他们还不能体会的，此时都沉默了，不愿意破坏这份令人感动的温暖氛围。

是呀，不可能要求人人都理解和接受一件事情，生活还要继续，未来也不知道还有多少困难、委屈、泪水等着他们，可是相信，只要他们拥抱着这份真爱，无论忍受多少，都不会彼此分开，如此相爱才一定会在感情的曲折里一起成长，经过了前路的曲折，已经熬过去，爱意增长了，今后再有曲折，一定会再熬过去，如此他们只会珍惜对方更多。

相信一路走下去，他们的爱会越来越深，只会更深地相爱着，懂得对方的好，直到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