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分类: 五常谈学术 |
一个从事学术研究的人,花了一年半载的心血作研究,写完了文章,或一本书,就会觉得若有所失,感到一种难以形容的「空虚」。也许这是脑力与劳力的不同之处吧?
我在一九八五年五月发表了《为一丝希望写文章》,完成了二十篇关于中国制度改革的论文,再贾其余勇,花了一个月时间将《中国的前途》整理成书,难以形容的「空虚」又照例地来临了。这感受我是惯了的,但这一次有点特别。我已年近五十,好的创作日子无多。
记得四十岁那一年,我无意中读到史德拉的关于经济学者的「最佳创作年龄」的统计数字,曾对自己说,到年近五十时,我多年来所积聚的理论思想就不能再等了,要倾全力出击。七十岁的人还写得出好的经济学文章,但有创作性的重要作品呢,五十五岁之后是史无前例的。如今既已年近五十,我想,就算我得天独厚,可以写得出石破天惊的论文的日子,最多也不过四、五年而已。
所以在《中国的前途》完工后,我就来一次「沙场秋点兵」,计算一下我积聚下来而自己认为是非写出来不可的「剩余思想」。但屈指一算,写出这些作品一共需时八年!一时间心乱如麻,也体会到高斯的困境:他有多个想了几十年的题材,文章还未问世,但他已七十五岁了。
那是去年六、七月间的事。不得已而求其次。我想,在学术上搞了这么多年,多三几篇国际性的文章,对自己的事业前途无足轻重;没有「里程碑」水平的,不写也罢。我于是决定花点时间,把要写出来的「剩余思想」权衡轻重,然后逐步由重要的写起,写到哪里就是哪里,尽己所能,心安理得,也就算了。言行一致,什么事我都以自我为出发点。能写下自己认为是重要的思想,使后来的人能加以改进,我就不会埋怨自己有负教导我的人的期望——这不是自我是什么?
那是去年夏天的事了。恰巧在那时,深圳特区出了问题。什么「输血」、「拔针头」的大字标题,在香港的报章及杂志上触目皆是。我当时想,经济特区其实没有什么特别,但毕竟「特区」是中国开放的代表作,若不成功,中国的前途又会怎样?虽然这么想,我的集中力还是放在那些「剩余思想」的处理问题上。
有一位在新华社工作的朋友,是我四十年前在佛山念书时的师姐。她念高三时我是小六;但因为我的顽皮远近知名,她倒记得我。由于这点微妙的关系,近几年来我们见面时就多谈几句。又因为大家都喜欢说说往事,在不知不觉中就有了姊弟之情。
去年八月初,跟这位师姐谈起深圳的问题,我建议假若能得到中国的合作,毫无保留地给我所需的关于深圳的资料,而又不干涉我要发表的意见,我会考虑用一年的时间去分析深圳的经验的。这是强人所难,就是香港政府也难以这样「开放」,我又何妨口出大言?毋须付出代价的建议或承诺,与「慷他人之慨」,看来有异曲同工之妙!
岂料到了九月,师姐给我电话,说我所要求的半点问题也没有。这把我吓了一跳。几天之后,深圳派了两位先生来见我,用语肯定,转述那边对我的要求完全接纳。我还是半信半疑,请他们把我写的两本书——《卖桔者言》与《中国的前途》——带返深圳,指明要让那里的主事人先看。我想,我对共产政制的观点,明显不过;虽然书中这些观点都是学术性的,但毕竟措辞尖锐,得理不饶人,而有感而发的牢骚又往往跟分析连在一起,要他们接受也非易事。
去年十月,我到深圳会见那里的有关人士,再三重复对资料开放与言论自由的要求,想不到他们再三加以肯定的承诺。我提出了要在深圳雇用三位助理研究员的条件,他们也同意了。
回到香港后,我跟两位朋友进午餐时,无意间透露此事,说自己如何口出大言而「惹祸上身」,可能要花一年或以上的时间作深圳特区的研究。我又说到需要一笔经费。过了几天,其中一位朋友告诉我,她跟查济民先生说了;查先生认为这项研究有意思,乐意资助。我后来会见查先生,谈天说地,而关于研究经费的事只说了那么一两句(其实,为了研究中国而向人提出任何要求,我当时是相当犹豫的)。但不久之后,查先生却把一张捐赠给香港大学的支票寄来了。作为一项研究金,港币数十万元不算很大的款项。而令我佩服的是,查先生一概不过问,毫不顾虑,没有任何附带条件。这态度,在今时今日的香港是不容易见到的。
有了中国的承诺与查先生的资助,我怎能裹足不前、临阵退缩?既然「弄假成真」,我又何妨「将错就错」,把「剩余思想」转为「再论中国」?我也想起四年多前高斯对我说过的话:「选择研究题材是一项赌注,哪个题材是重要的,事前往往难以定夺;但假若你一定要作出取决,我的答案是,我再也想不到哪一个题材能比中国的制度改革更重要!」这样,我的选择就决定了。
中国的思想开放是真的。当我跟朋友如此说时,他们都有怀疑。有些不了解我的新交,竟然联想到「统战」那方面去。当然,目前还有很多的中国人,作茧自缚,不敢畅所欲言;国内的传播媒介,还是报喜不报忧,浪费了重要的资源,也对中国青年的知识大有损害;而某些香港人的言论,越来越莫名其妙,往往深不可测。但这一切,都不足以证明我的观点是错了的。
反而从深圳实地调查研究所获的经验,却有力地支持着思想开放这一观点。我的调查作风从来不变——单刀直入,百无禁忌——而在国内我不觉得我这作风是需要改变的。深圳的主事人显然是言而有信的:他们对我要调查或索取哪一些资料,从来不加以婉拒。从事实证研究工作二十五年,资料的可靠与否我一目了然,本领再大也瞒我不过。这种明来明去的合作,不是思想开放是什么?
深圳的研究工作只做了几个月,我就发觉这经济特区有两个事前没有想到的特点,增加了这项研究的重要性。第一,可能因为深圳与香港为邻,那里的演变现象比国内其它地区的有较大的极端性。这就是说,办得较好之处和遇到的困难,都远比其它地区显著。同样,深圳的兴盛与倒退,一上一落,也特别令人瞩目。从经济研究的角度看,比较极端的现象倒是大有帮助的,因为研究者不需观察入微才能抓着要点,也不需依靠详细的数字来衡量情况的演变。另一方面,比较极端的现象能让我们有一个可靠的准则,藉以理解国内其它地区的不大明显而又有同类性质的演变。换言之,很多有关深圳的经验,其实是中国经济整体的「聚光」写照;若不研究深圳,我们就会忽略了其它地区的不太明显但却甚为重要的发展。
深圳的第二个重要特点,就某方面而论,它确是邓小平所说的试验区。这不是说深圳所行的某些政策是国内所无(除了一些不太重要的「特惠」及特别受到中央的「关注」之外,特区没有一个与中国他区不同的制度),而是说,中国所试行的新政策,在深圳往往较有力地推行。因此,研究深圳,可使我们较易推断中国制度改革的去向。
是的,上述研究的最大收获,是我们可以从深圳的角度去看中国的制度转变,以及这个转变所遇到或行将遇到的各种困难。这可以说是深圳对中国的一大贡献。但在我个人来说,经过了八个月的研究,要开始作具体的分析了,我究竟应从哪一方面下笔呢?写中国,还是写深圳特区?当然,中国的整体比深圳重要。但我这些日子来所累积的关于该经济特区的数据,怎可以弃而不用呢?
我想了很久,就决定了如下的解决办法,把文章分为两个系列:先写《再论中国》,然后再写深圳及其它地区的经验。前者以理论为主,以事实资料为辅,论点是集中于中国改革的困难,而且尽可能提出一些可行的解决办法。后者以地区的资料及经验为主,以理论分析为辅,而论点也是偏重于「困难」那一方面,虽然值得一赞的地方我是不会低贬的。
文章是写给一般读者看,我会尽可能将理论简化。话虽如此,有些文章读者要多看几遍才能体会其意的吧?另一方面,我不认为作调查研究的人的艰苦经验,一定要让读者分担的。所以关于数据的处理,我不会不厌其详地「表达」无遗。我只会将自己消化了的资料的大概,像「故事」般陈述。图表及脚注都不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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