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下谭红

探春的花笺

欧阳健

曹丕《典论·论文》说：“文非一体，鲜能备善。”又说：“奏议宜雅，书论宜理，铭诔尚实，诗赋欲丽——此四科不同，故能之者偏也；唯通才能备其体。”号为“文备众体”的《红楼梦》，第三十七回一连写有两封信札——贾芸的请安帖与探春的花笺，一俗一雅，皆“信”如其人。与“不肖男芸恭请父亲大人万福金安”的直白不同，探春花笺之雅，体现在善于用典，借助古代故事和有出处的词语婉转达意。

首曰：“前夕新霁，月色如洗，因惜清景难逢，未忍就卧，漏已三转，犹徘徊桐槛之下，竟为风露所欺，致获采薪之患”，用的是《孟子·公孙丑下》：“昔者有王命，有采薪之忧，不能造朝。”后人遂以“采薪之忧”为患病。而“昨亲劳抚嘱，已复遣侍儿问切，兼以鲜荔并真卿墨迹见赐，抑何惠爱之深耶！”既补了叙事之未足，而“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送珍稀的鲜荔相慰乃是真关切，送大气磅礴的真卿墨迹相赏乃是真知己，皆非宝玉所不能为者。

次曰：“今因伏几默处，忽思历来古人，处名攻利敌之场，犹置些山滴水之区，远招近揖，投辖攀辕，务结二三同志，盘恒其中，或竖词坛，或开吟社，虽因一时之偶兴，每成千古之佳谈。”投辖典出《汉书·陈遵传》：“遵嗜酒，每大饮，宾客满堂，辄关门，取客车辖投井中，虽有急，终不得去。”攀辕，拉住车辕，不让车走。后遂以“投辖攀辕”喻殷勤留客。唯“些山滴水”乃《红楼梦》独造之成语，“些”意为小，少，细，微，以“些”形山，以“滴”形水，此一妙语只探春想得出，衬托出结句之“孰谓雄才莲社，独许须眉；不教雅会东山，让余脂粉耶”之豪情，从而为“结海棠社”作铺垫。

周绍良先生说，脂本是“蒸锅铺本”——“清代北京地方一种卖馒头的铺子，专为早市人而设，凌晨开肆，近午而歇，其馀时间，则由铺中伙计抄租小说唱本。其人略能抄录，但又不通文理，抄书时多半依样葫芦，所以书中会‘开口先云’变成‘开口失云’，‘癞头和尚’变成‘獭头和尚’。”这班“蒸锅铺”伙计肚里只知有“一些”，碰到别扭的“些山滴水”，就读不下去了，甚至以为是个“死”句，于是庚辰本便依“常识”，自作聪明添上“一”字，成了“犹置一些山滴水之区”；己卯本仍然觉得不通，在“些”“山”之间添上“北”字，成了不伦不类的“犹置一些北山滴水之区”；有正本还是觉得不通，索性删去“滴”字，成了“犹置一些山水之区”：在在证明它们之后出。明明是错了，而佞脂的专家偏要强作解人，出来分辩道：“不是‘一些’，是‘一……些’”，就更令人啼笑皆非了。

（《今晚报》2016年3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