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乡的牧神

——夜读余光中的“乡愁”意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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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乡愁是一枚小小的邮票\我在这头\母亲在那头\\ 长大后\乡愁是一张窄窄的船票\我在这头\新娘在那头\\后来啊\乡愁是一方矮矮的坟墓\ 我在外头\ 母亲在里头\\ 而现在\乡愁是一湾浅浅的海峡\我在这头\ 大陆在那头。”         

——余光中诗歌《乡愁》

“谁谓河广？一苇杭之。谁谓宋远？跂予望之。谁谓河广？曾不容刀。谁谓宋远？曾不崇朝。” 在读余光中的诗歌之前，我曾读过《诗经·河广》这首诗。这首诗表现旅游卫国的宋人思念家人、想要回归的迫切心情，据说是中国最早的思乡题材的诗歌。后来，我又读了唐代诗人崔颢的那首《黄鹤楼》，其中两句“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现在仍记忆犹深。由于当时我并没有背井离乡的经历，何况少年不识愁滋味，对于此类思乡情绪，觉得有点庸人自扰。

然而当我在大学图书馆读到了台湾诗人余光中的那首《乡愁》，突然感到有股淡淡的忧愁涌上了心头。那时候我刚刚离乡入城读书，举目无亲，每每夜幕降临时，看到同学的父母来宿舍看望，一种离群孤雁的情绪，如同石壁上的那些青藤，慢慢地缠绕了上来。我明白了一种叫“乡愁”的滋味。

余光中是我最崇拜的当代诗人。与我同宗同姓，使得我尤为亲切。当年余光中到常德讲学，我也曾有过远远观望的机会，倾听过他登台朗诵自己的诗歌。这位寓居天涯的游子，早年出生和求学在大陆，从战火糜乱的江南，一路辗转流落到台湾。人生嬗变的轨迹，使得他有太多的情绪需要表达，他从意气风发的五陵少年，歌吟到两鬓斑白，而“乡愁”却是他梦中永恒的主题。大陆，成为与他一样游子梦中的家园，每一个街道甚至每一块砖瓦，都深深印上了眷恋的泪痕。如他生活了半辈子的台北厦门街的某条小巷，在他的诗歌里，都在揪疼着他的心，“昨天在路上我遇见了珍妮/她掷我一朵鲜红的微笑/但我差一点儿哭出声来/珍妮的辫子哪儿去了”。时间的绳索拉得越长，勒得他的“乡愁”情结越紧。在1972年的台湾，他的那首题为《乡愁》的诗歌，终于登上现代华语诗坛，成为极具标杆意义的代表作，为人们搭建起了至今无人超越的乡愁意像之塔。

乡愁的主题一直是中国传统文学的宠儿。从唐代诗人李白的“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月到中秋人尽望，不知秋思落谁家”，到现代诗人流沙河的《蟋蟀》，诗词歌赋中，乡愁是历代文人甚至普通百姓积淀的厚重情绪。古代时，没有现在这样发达的交通和通讯，秀才文人进京赶考，路途上一走就是好几个月，鸿雁传书往返时间消耗也非常漫长，有时候一封家人的来信，从早春开始，望穿秋水，抵达家人手中时，早已寒暑易节。古代经商、游宦的人们，为了生活或者仕途不得不背井离乡，在异域他乡谋求生活以及进阶，去的时候青春年少，归家的时候，早已是白发苍苍满面沧桑，所谓“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所以其间绵绵的思念，又何其悠长呵。这种天涯相望的愁绪，哪里是现代电话、QQ、微信以及高铁、飞机这样快捷的我们，所能感受得到呢？故乡是人们生养的地方，也是寄托童年幻想的精神家园，无论是英雄巨贾，还是稻粱小民，只要是背井离乡，行走天涯，就难免有思乡之情。所以，汉高祖刘邦得到了天下，也张起排场去沛县去看老乡，所谓“富贵不还乡，若衣锦夜行” ，即便他的家小一直在身边，他也要这番显摆；即使是流落江湖的乞丐，也希望叶落归根，虽行乞千里，也无怨无悔。而那乌江自刎、“不肯过江东”的项羽，其实他的骨子里，还是思乡的，只是“近乡情更怯”、“无颜见江东父老”罢了。所以，思乡，是每个游子的普遍情绪；归乡，几乎也是所有在外漂泊的人的终极梦想。

余光中乡愁主题的诗歌，深化了对这一题材的挖掘以及意象的塑造，引起了华语世界最为广泛的共鸣。综观余诗这一题材的作品，其“乡愁”意象包括以下几个方面：对故乡地域文化的牵挂、对亲人故旧的缅怀以及爱人深深的眷恋，其中也不乏对风俗、政治变迁的无奈和彷徨。这些都是源于作者对颠沛的生活状态的反思，正如海子“麦地”意象的缔造，是人性的孤寂和反抗的副产品。

诗人的诗歌，其实是其内心的流露以及对现实的观照。余光中的童年是在“战火纹身”的大陆度过的，生活的艰辛、民族的灾难，在他的记忆中的刻痕是相当深刻。在其早期的《诗人之歌》中，他写道“……而我要作无歌的苍鹰/风暴雨来时要飞向天顶/像一支劲弩突破了云阵/追我的电光也无处可寻”。若干年后,流落台湾的他，儿女成群，成名成家，而故乡的记忆，却离他越来越远。人近黄昏，更容易思乡；人离本土越远，便越思归，何况，他的骨子里，还把自己当作一个华夏的后裔。地域关山的阻隔，拉长的是海峡那头，翘首北望的身影，作成一个无奈的游子，他所代表的一群人集体的眷恋与仿惶。所以，围绕这一主流情绪，他将自己毕生的情感，都浓缩进了“乡愁”意象的诗歌里，有血有肉，藕断丝连。在他的世界里，父母给了他健康的体魄——这是亲情；妻子兼初恋情人范我存给了他温馨的家园——这是亲情包裹下的爱情；还有那些记忆的碎片，福建的祖籍、南京的童年、香港的逃离，种种难以忘怀的痛苦——这是乡情。这些生命中至关重要的元素，最后都成了他构建“乡愁”意象之塔重要的基石和砖瓦。所以，在代表作《乡愁》中，邮票、船票、坟墓、海峡成了乡愁的代名词，而母亲、新娘、大陆则是承载这种情绪最为厚重的感情土壤，把海外游子的乡思之情吟哦得回旋悠长，令人掩卷叹息。然而,当这种一辈子珍藏的思乡之情,某一天突然坍塌——故乡已经是触手可及的时候,诗人反而不知所措起来。1988年，台湾同胞可以回家探亲访友了，然而两种文化上的差异，带给他的是久别重逢后的亲切还是恍如隔世的陌生？他自己也道不明。在接到流沙河的邀请函时，余光中以《还乡》为题复函：“……四十年 /久已习惯于隔海的偏安……；只会浅吟低唱/ 君问归期未有期……，纵使我一步跨过了大半生/ 跨进了运河边江南的小镇 /跨进了电影里民初的院落……。只怕是/ 照得回蒲扇也找不回萤火 /找得回老桂也找不回清芬”。余光中这种复杂情绪，与古人们欲说还休的“近乡情更怯”，何其相似啊。

乡土乡情愁煞人。余光中的“乡愁”，敲中了人们内心身处最软弱的部位，所以便有了共鸣。我们这辈80后的小青年，生在盛世，远离战火，享受文明的福利，没有像他老人家那样历经沧桑、备受心灵的煎熬，但岁近中年，奔波异乡，每每想起城市之外的乡村，想起依旧劳作的父老乡亲，想起故乡童年的小溪、伙伴乃至树上的小麻雀，也难免泪流满面。只是，我们相比而言是幸运的，可以随时与故乡保持最密切的联系，或者乘坐高铁或飞机，夜奔故乡，而不用隔着那湾窄窄的海峡，苦吟乡愁。

品读完余光中的《乡愁》时,月正明,酒未酣,流淌在灵魂深处这首满满乡情的诗歌，随之长成一棵心灵深处的老树，荫蔽每一位游子记忆中干涸的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