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播下了跳蚤
中国文化的历史实在是太长了。稍稍了解一点文学史的人都知道,在中国有两种文学史,一种是正统文学的《中国文学史》,一种是名称前边带一个“俗”字的《中国俗文学史》。中国的俗文化比中国的正统文化的历史要长得多,它是中国文学的源头。以后便分道扬镳了,成了两个分支。这就是后来我们常说的“阳春白雪”和“下里巴人”。无论我们承认与否,“阳春白雪”的东西一直是作为我们中国文化优秀的精华存在的,而“下里巴人”则一直存在于民间,跟九行八作的百姓为伍。赵本山的出现产生的冲击,是因为他把原本属于“下里巴人”的俚曲搬上了大雅之堂。人们认识了“下里巴人”文化的媚(魅)力,也发现了它的恶俗。作为艺术家也好、文学家也好,他们的任务应当是“去其糟粕”“取其精华”,把“下里巴人”的宝贝提升为民族的精品。这一点,其实古往今来的志士仁人们一直在做。别的不说,京剧的前后演化就是相当有力的例证。张艺谋作为一代中国电影的领军人物,放下身段,拍出了《三枪拍案惊奇》,可惜的是,他没有做提升下里巴人的工作,而是得意于或者屈服于一些媚俗的糟粕。这就是人们为什么不满意《三枪》的根由。
认识这一点很重要。
我们是否播下了跳蚤,将由历史作证。
下面,是刘松萝的原文,他的原题目是:《反思三枪,我们播下了跳蚤》:
张艺谋的《三枪拍案惊奇》已经成为众矢之的。张艺谋启用小沈阳的时候,大家本以为他是想拍一部有些品味的通俗片。不想张艺谋竟然用小沈阳所短,毫无顾忌地走上了恶俗之路。
评论家们的抨击很有道理,不过说的太晚了。现在的问题在于,是什么原因让张艺谋从优秀走向平庸,又从平庸走向恶俗?
有人说,是因为创作不自由。不错,女作家六六写的电视剧《蜗居》就被禁了。但在此之前,她的《双面胶》还是能够播出的。自由是需要争取的,但在自由欠缺的时候作家和艺术家的追求与责任感也是不可少的。事实是,并没有人用枪逼着张艺谋去拍无聊的影片,张艺谋也远没到不这么做就吃不上饭的地步。
除了自由的缺失之外,劣作的出现还有更多的原因。
首先,整个社会误解了市场经济的精神。即使按照经济人假设,经营者有权在法律的范围内争取利益的最大化,社会仍然可以对经营者的行为作出评论。令人不解的是,在评论一部影片时,最重要的部分竟然是投入了多少资金,回收了多少票房。作为对比,我们有时虽然谈到汽车巨头、家电巨头和计算机巨头,那也只是强调她们的实力雄厚而已,并不关心她们赚了多少钱。更重要的是,对于那些巨头生产的产品,我们是可以评头品足的,而对于获得巨额票房收入的影片,反倒无法批评了。把电影制作变成纯粹的金钱投入和产出,多少有些厚颜无耻。
其次,中国一直缺乏正常的文艺批评。改革以前是批判毒草,赞扬样板戏。改革以后的一段时间里,是一团和气与互相吹捧。实行市场经济以后,电影评论变成了营销的手段之一,其品格还不如广告。只要是大财团、名导演的制作,就只能说好,不能说坏。只要是获得高票房的影片,就可以一白遮千丑。出于对大师的渴望,我们把一些有点奇才和怪才的人奉为大师,无原则地加以吹捧。我们在奉行很糟糕的双重标准:有时把大师当做艺术的践行者,而在出现破绽的时候又说大师在娱乐,在赚钱,无可厚非。
再其次,对文艺作品的包装被滥用了。即使在纯粹的工商业领域,过度包装也要是受批评的。在电影界,却可以通过广告和媒体的疲劳轰炸,把资质平平的演员包装成明星。可以说,这个过程与洗脑并没有什么不同。媒体的报道常说,某一部电影表现了什么样的主题,加入了什么样的元素,取得了观众的好评。这本来只是策划的文案,媒体却把制作者的意图说成是效果,强加到公众头上。
张艺谋走过的历程,就是社会环境的缩影。张艺谋曾经对电影的色彩和画面有着独到的感悟,他的作品中有些瞬间具有强烈的冲击力。同时,他的影片不但形式大于内容,而且过于功利,很多画面直白地显露出创作的意图。在一个正常的创作环境里,张艺谋是可以提高的,甚至是有可能成为大师的。由于媒体的过度爱护,张艺谋的开端就成为他的最高峰。按照商业用语,就是高开低走。一些国际和国内优秀导演在看似不经意中所显示的细腻的表现力,以及对作品整体风格的把握,是张艺谋从来也没有达到的。
从《英雄》开始,张艺谋的社会良知不见了;从《满城尽带黄金甲》开始,他的艺术功力和鉴赏力衰退了;到了《三枪拍案惊奇》,他作为艺术家的荣誉感即使不是荡然无存,也所剩无几了。
对于劣质的《三枪拍案惊奇》,张艺谋当然要负主要的责任。明确了这一点之后,我们要反省的是,作为评论者或者影片的最终消费者,我们过去的要求是不是太低了。我们一面在欺负各路商业巨头,对汽车、电视和计算机的质量提出苛刻的要求,一面又对电影的制片人和导演卑躬屈膝。我们动不动就说,导演不容易了,演员不容易了。最后的结果就是,他们糊弄我们太容易了。我们看完了伪劣之作以后,还要为制片方的巨额收入喝彩。我要问的是,这算不算被人骗了,还要替别人数钱啊?
最新的进展是,《三枪拍案惊奇》的票房已经突破了亿元大关。面对如潮的恶评,制片人张伟平昨日接受采访时说:“所谓披着专家的外衣在那儿胡说八道的人,他们根本就不懂电影,他们道貌岸然地在那儿胡说八道,根本就不用听。”并且表示,电影圈的很多人对他和张艺谋就是5个字:羡慕嫉妒恨。
对此,我们应该有所觉悟了。
过去,并没有很高哲学和文学素养的人们,喜欢重复德国诗人海涅的话:“我播下的是龙种,收获的却是跳蚤。”对此,我曾经反问过:假如我们直接播下跳蚤,结果又会如何呢?看来,今天中国电影业的现状,就是我们播种跳蚤后的收获。
其实,也用不着引用西洋的格言。成书于明代中叶的《增广贤文》就告诉我们:种麻得麻,种豆得豆。这句话后来演化为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我们种的不是麻,不是瓜,也不是豆。我们种的,是狗尾巴花。
最后,鉴于以前不断地指出演艺界的问题,我可以卸下“我们”这个包袱,转过身来说:是你们播下了跳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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